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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凯 | 不存在的士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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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士兵(下)

作者:王凯

接上篇

……

好在接下来那段时间,刘参谋没再接到过赵全喜的电话,也没再见过这个人。本来和他也没什么关系,自然也不会再想这事。“五一”放假,刘参谋本和家属商量好了,抽一天时间带儿子去市里看儿童书画展和3D动画片,哪想临放假那个下午,参谋长又交待他起草一个其实并不是很急的文件,还要求节日期间务必完成初稿,一上班他就要看。这下刘参谋傻眼了,只得把儿子扔给家属,老老实实坐在办公室点灯熬油。节日最后一天下午,他写完材料出了办公楼,一眼就看见儿子正背着画夹从西营区那边晃过来。

今天画啥了?刘参谋摸摸儿子的脑袋,让爸爸看看。

今天遇到了个高手。儿子笑嘻嘻地取下画夹,刘参谋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幅张牙舞爪的门神。

谁画的?画的不错嘛。刘参谋说,不过看着怪了点。

一个小兵,我也不认识。儿子说,老师让我们每人画一座平房,旁边还要有树,我找了好半天,最后在路上碰到他了,他说他们连队在小树林那边可以画,我就跟着去了。他看我画完,说他也会画,然后就给我画了这个武士。

这不是一般的武士,这叫门神,属于民间艺术,懂了没?你忘了我带你回老家的时候,你爷爷家门上贴的就是这个。刘参谋在脑海里拼命搜罗着,门神一般有两个,都有是名有姓的……

知道啦知道啦,一个叫秦琼,一个叫尉迟恭,人家已经给我讲过了!儿子笑嘻嘻地,他说他还认识你呢。

认识我?刘参谋心里忽地一紧,那个兵是不是长了一脸疙瘩?

是呀,刚开始吓了我一跳,不过一会儿就习惯了。儿子说,画完了画,他又给我看他的书,他有好多好多书,比咱家的书多多了。他还让我没事去找他玩呢!

不许去!刘参谋板起脸,听到没有?

为啥?他挺好玩的呀。他还说要请我吃糖,然后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大罐头瓶子,我当是什么好糖,一看,我的妈呀,里面装了一大瓶子白砂糖。我说我不吃,他自己就吃了一大勺,一边嚼一边说,白糖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糖,快把我笑死了。

我说不许去就是不许去!刘参谋一把扯下门神像揉作一团,他脑子有毛病你知不知道?

你干嘛呀!儿子气愤地大叫起来,人家正常得很!

正常个鬼,哪个正常人没事吃白糖?刘参谋瞪着儿子,赶紧给我回家去!

打发走儿子,刘参谋在路边紧张地思考对策。要是只来找自己,他一点儿也不怵。排长连长营长再到军务科牵头负责人,对付这帮兵他绝对是专业对口。可一旦牵扯到儿子,刘参谋就不那么平静了。这个赵全喜想干什么?个人目的达不到,就拿我儿子报复?网上这种事情他看到过很多,却从未有过如此迫近的感觉。狗东西,想跟我玩邪的是吧?刘参谋掏出手机恶狠狠地彩排着即将开始的对白,我他妈立马捏死你!

然而电话一旦接通,刘参谋又冷静下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宁愿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讲点策略还是必要的。

你上次说的那事,我专门问了一下上级机关,他们说得很明确,除了特殊岗位和工作需要之外,一律禁止调动。刘参谋尽管虚构了自己所作的努力,却丝毫没歪曲相关政策,不信你也可以问问你们旅里军务科,这事确实没法儿办。

谢谢刘参谋。您能在百忙之中过问这事,我已经非常感激了。如果不见其人只闻其声,温文尔雅的赵全喜听上去无论如何也不像个心胸狭窄意欲报复的危险分子,其实我知道这事没什么希望,我也能接受这个现实。只是有时候想起自己才进部队就要离开,好多理想还没实现,就有点无法释怀。否则的话,我也不可能斗胆去麻烦您。

我觉得你没必要想那么多,义务兵服役期就是两年。就算复员,那也算是功德圆满嘛。

是的。我也反思了很久,归根结底,自己大概也是想穷尽一切可能的手段去努力,好让自己退伍的时候不至于后悔吧。

一切手段,这个听着像是不择手段啊。刘参谋哈哈笑一声,今天你是不是碰见我儿子了?

是啊。赵全喜说,小家伙很聪明,画的也好,我还让他有空的时候再来找我玩呢!

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刘参谋绷紧了声音,你特意去找他的吗?

特意?没有啊!赵全喜愣一下,过年前您给我们送年货的时候,带着他一起来的,那会儿他戴着个红帽子,我一直记得呢。正好今天下午碰上他,就让他去我们站玩了一会儿,本来我们指导员还想留他在站里吃饭呢。

噢,是这样。刘参谋微微松快了些,不过他学的是素描,跟你那个门神之类的不是一个路数,所以以后你也不用再给他画这些了,好不好?

我明白您意思了。赵全喜沉默片刻,您是怕我干什么对他不好的事吧?

那倒也不是。刘参谋猝不及防,不免有点慌乱,我主要是考虑,那什么,演习部队住在那边,人啊车啥的也多,不太安全。

好人和坏人的区别并不在于知不知道怎么干坏事,而是在于能不能干得出来。赵全喜笑笑,真要是想干坏事,我一口咬定您收了我的钱不给我办调动,或者说点比这个更坏的都行,但是我不会那么干,因为我干不出来。刘参谋您放心,您儿子是个好孩子,我不会再找他了,但会祝福他。我也不会再打扰您了,但也会祝福您。您还有什么指示吗?如果没有的话,那我就去整理内务了。

刘参谋攥着手机呆立半晌,一时间无法断定这个赵全喜究竟是个什么人。隔了些天,刘参谋去省城出差报实力,碰巧和雷达旅的军务科长住一个房间,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赵全喜。

你别说,我还真知道这小子。科长说,他们那批新兵来了以后,政委派我跟宣传科长去搞兵员情况调查,我俩就找了些新兵来谈话,问问家庭情况入伍动机啥的。其他人说的都是那老一套,就这个兵跟别人不一样。我记得我问他为啥来当兵,他说得头头是道,具体我记不大清了,反正大概意思就是说,军队比任何地方都适合草根发展,不像在家有父母照顾亲戚帮忙,也不太看你是农村的还是城镇的,不太看你有没有熟人在县城当官,大家穿上军装就成了个新人,都在一个起跑线上,只要自己好好干,就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之类。你别说,我还从来没听过这种理论,还真把我说得一愣一愣的。

这好像也不叫啥理论吧?刘参谋试图驳斥,却想不出什么更权威的说法,一个兵,懂什么理论!

也不好这么讲,反正我听着还挺有道理。想想我当初出来当兵,不也觉得部队是个不一样的地方,能让自己混出头吗?科长却不附和刘参谋,这个兵能写会画,书读得也不少,宣传科长当场就把他给预定了。可惜这小子在电影组干了不到一年,也不知道哪地方惹得政治部主任不高兴了,直接给我打电话要他下基层锻炼去,还专门点名叫他去九站。前两天我还听宣传科长说,今年他报名参加军校统考,也说名额满了没让他考,明摆着是叫他走人嘛。

我刚当营长的时候,一个首长公务员冷不丁就下放到我们营来了。我一问才知道,这小子趁政委休假,把外面的小姑娘带到政委家里乱来,胆子也太肥了。刘参谋说,你们这个赵全喜肯定也是犯了啥错误,不然好好地把他弄走干啥,你说呢?

谁知道呢。科长犹豫了一下,说实在的,我对这小子印象挺不错,有思想,又有才,人也长得斯斯文文白白净净,就这么走了,真是有点可惜。

白白净净?躺在床上的刘参谋一骨碌坐起来,咱俩说的是一个人吗?

换了短袖夏常服那个晚上,刘参谋照例去办公楼加班。把手头那份材料弄完,又校对一遍,才拿去给参谋长呈阅。这材料本来是参谋长催要的,这会儿他又不急了,眼睛盯着墙上的电视,里面的主持人正和嘉宾大声讨论着食品安全问题。

行,先放这儿。参谋长看也不看就扔到桌上,又目光空洞扫地了刘参谋一眼,你先回去吧,有家有口的,没必要天天晚上耗在这儿。

刘参谋第一反应是参谋长在试探他。参谋长家属孩子都在省城,自己天天晚上泡在办公室,还要求大家都加班,看见哪间办公室灯不亮就很不高兴,整个司令部都被他整得精疲力尽。这会儿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搞得刘参谋一时无法适应。

首长这么信任,我不拼命干哪行。刘参谋提起暖瓶给参谋长的茶杯续上水,再说工作确实也多,不加班真干不过来。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工作这玩意儿可是无限的。无限减去有限还等于无限,所以该休息就要休息。参谋长说,行了,赶紧回去吧!

刘参谋隐隐感到周遭某处不太对劲,回到办公室坐了半天,却又想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劲,只得心神不宁地回了家。接下来那几天,这怪异的感觉越发强烈。有天傍晚又碰到了正在散步的司令员,刘参谋像往常那样拔拔腰杆,把头扭向首长,精神抖擞地敬了个礼。他等待着首长向他点头作答,那种慈祥又随意的举动每每令他心生暖意。可首长的目光刚触到他的脸,立刻弹开了,仿佛自己也像赵全喜那样长满了恶心的粉刺。首长没像往常那样冲他微微颔首,而是举起手,很隆重地给刘参谋还了一个礼。

进了办公楼,刘参谋站在门厅宽大的“军容镜”前——这也是他的手笔,还专门被司令员表扬过呢——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与从前并无二致。然而镜子的铝质镀层浮于表面,无法映出他深切的不安。他慢吞吞地走上楼梯,迎面下来一个相熟的干部科干事。老刘,又加班啊?他笑眯眯地打个招呼,噔噔噔下了楼。刘参谋愣一下,猛然想起这家伙平时见了面都会笑称他“刘科长”,可今天却换了个称呼。一瞬间,刘参谋脑门上沁出一层细汗。他意识到,事情坏了。

从参谋长办公室出来,脑子依然杂乱而麻木。参谋长说了很多,先用大量篇幅来肯定他的工作姿态和工作能力,又替他抱怨上级机关不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派人来抢基层的位置,最后又安慰他说不要着急,是金子总归是会发光的。首长们都很擅长讲这种正确而空洞的废话,像在假肢上注射药物一样毫无用处。参谋长是站在改革大势、基地全局和人生百年的高度来看待问题,而刘参谋想的却是如何面对身边众人的眼光,如何回归普通参谋的身份,以及如何向家属解释等等这些具体而微的问题。他非常清楚,自己已经三十六岁了,这次提升是他仕途上的末班车,一只脚本来已经踏了上去,最终却被别人挤了下来,这让他感到绝望。他认为自己应当拼命抓住车门把手做最后的努力,否则他只能彻底放弃走了十八年的从军之路从此另觅他途。

刘参谋艰难地决定去找首长谈谈。在司令员和政委之间反复权衡之后,他自感跟前者更熟悉一些,于是在二楼走廊里逡巡良久后,终于横下心在司令员办公室门前喊了声报告。

噢,小刘啊。司令员抬起头,有事吗?

首长,我想给您汇报一下思想。刘参谋上前两步,又立正站好,是这样——

我这儿还有事。司令员翻开面前的文件,从笔筒抽出一支红蓝铅笔,又戴上花镜,思想上有什么问题,我建议你还是去找政委谈谈,你看这样好不好?

刘参谋敬个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他没再去找首长汇报思想,因为他意识到,除了他自己,并没谁真正关心他在想什么。何况不管他怎么想,走廊对面那间办公室都会坐进别人。平心而论,新来的科长能力水平并不在自己之下,而且人家还是副团职平调,年龄还小他三岁。新科长当然十分清楚自己与刘参谋之间微妙的关系,虽不明言,那份客气劲儿足以说明问题。几个月下来,刘参谋也接受了这有些残酷的现实,不再像从前那样怨天尤人或者自怨自艾。他安慰自己说,其实科长办公室也没什么好,见不着阳光,暖气一停便冻得要死,远不如自己所在这间朝南的大办公室温暖敞亮。还有基地,这个耗去他青春也寄托他梦想的营盘,似乎也不再有任何意义。他依然像从前一样认真负责地工作,但他清楚,现在的自己和从前的自己确乎已经不同了。

老兵复员前,机关都要派人去各基层单位蹲点,刘参谋便又去了训保营。不过他还是不习惯新的退伍时间。从前老兵都在凛冬萧瑟时离队,那似乎才是别离应有的场景,而不是在这草木依旧葱茏的初秋。退伍会餐那晚,一帮老兵相约来给自己的老营长敬酒,刘参谋只和每个人意思了一点儿,最后也喝得头上冒汗脚下发飘。从营里出来,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溜达,不知走了多久,一抬头,眼前居然是西营区的那片沙枣树。他绕着小树林走了一圈,眼前现出一栋亮着灯的旧平房,门前横着一张值班桌,一个兵正扎着武装带,端坐在门前昏黄的灯光下看书。他还没走近,值班员已经起身四处张望。刘参谋觉得他异常眼熟,一下子又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刘参谋好!他一说话,刘参谋的酒立刻醒了一半,指导员已经休息了,您稍等片刻,我马上去叫他。

别叫,千万别叫!刘参谋赶紧摆手,这时候还排你的岗,你留下了?

没有,我光荣退伍了。赵全喜把椅子让给刘参谋,站里的兵都要走了,所以大家就轮流再站最后一班岗。

你这脸还真挺白净,刘参谋讶异地望着赵全喜干净又陌生的面孔,碰上神医了?

我刚来站里的时候,它突然开始长,现在要走了,它突然又没了。赵全喜笑笑,感觉像是个隐喻。

什么隐喻?

你想像的事总是发生不了,发生的事你总是想像不到。大概是这样吧。赵全喜说,我刚入伍的时候设想了好多好多,考军校呀,当军官呀,在电影组的时候,还给自己写了一幅字挂在墙上,“宰相起于州部,猛将拔于卒伍”,现在我会反过来想,刺史不可能都当宰相,士兵不可能都当将军,这样想就好多了。

对啊。刘参谋心里一动,你既然在机关干过,为啥又让你下来了呢?

也不为啥。赵全喜想了一下,我看见了些不好的事情,但我答应过不告诉任何人。

刘参谋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便靠在椅背上,仰起脸看着蓝黑色的夜空。一阵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整个宇宙细小而又宁静。

有时候我会想,赵全喜站在灿烂的星空下说,会不会有一天,人类发现了另一个地球,可是却没有办法抵达呢?

老兵走后没几天,又一批演习部队进驻了。有天晚上,刘参谋正在家给儿子当模特,电话响了。

不好意思啊老刘,这么晚还骚扰你。科长仍像刚上任时那么客气,刚才参谋长给我打电话,说司令员晚上去县城散步,看见好几个参演部队的人在街上乱窜。参谋长说你对这事比较有经验,让我请你出马去查一查。

刘参谋站在窗前,外面是基地营区的点点灯火。他记得自己在哪里看到过,这地方元朝时就开始驻军,然后是明朝、清朝和民国,解放后还驻过一个骑兵师。赵全喜曾住过的那栋老平房,据说就是当年的马厩改造的。那些时光、盔甲、面孔和马匹都不见了,谁又能知道这里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王凯,1975年生于陕北黄土高原,长于河西走廊军营,1992年考入空军工程学院,历任学员、技术员、排长、指导员、干事等职,现为空政文艺创作室创作员,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曾在《人民文学》《当代》《解放军文艺》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著有长篇小说《全金属青春》《导弹和向日葵》及小说集《指间的巴丹吉林》《沉默的中士》等。曾获全军文艺优秀作品一等奖,全军中短篇小说评比一等奖,第三届“人民文学新人奖”,首届“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以及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提名。

热门评论

微软小冰 0
不像,王凯帅多了
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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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松鼠_yt 0
王凯是谁
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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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_cf 0
没啊,就事论事,怎么也轮不到王凯吧.
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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