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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白 | 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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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套

作者:修白

姨爹的眼角有泪的痕迹,像细沙一样堆积了一层又一层,仿佛是海水多次冲洗沙滩后留下的遗迹。姨爹的内心一定也像大海那样翻卷过浪潮吧。这些碱垢堆砌在眼角,蔓延开来,层层叠叠,可以想象,他有多久没有像样洗过脸。

玉梅给姨爹洗脸,把他的头像婴儿一样抱进怀里。毛巾捏着细细的角尖,轻轻拭去那些眼屎和泪迹,像母亲给初生婴儿洗脸一样小心,细致。

她不知道姨爹为什么流泪。洗完脸,用湿热的毛巾擦洗姨爹散发着臭气的光头,脸盆内换了几次热水。最后,她把姨爹的两只大手放进洗脸盆里。姨爹的手像剥了皮的树枝,笨拙地在水里晃动。姨爹说,我的手已经有几个月没有碰到水了,拿肥皂帮我洗一下吧。玉梅拿了一块香肥皂在姨爹的手上抹,但是,肥皂无法和树枝融合,玉梅转而用自己的小手抹了香肥皂,在姨爹的大手上滑行。这样,姨爹的手就粘上了肥皂,搓出了肥皂泡泡。姨爹说,舒服,水和香肥皂真好,这个香是茉莉花的香味。

热水和香肥皂混合的浪花,唤起了姨爹对生命的渴望。姨爹的一只鼻孔拖了块黄色的橡皮一样的物块,玉梅用手指抠了一下,是干结的脓鼻涕。玉梅的食指和中指没有了,用剩余的一个小指甲抠,小指甲经常要代替缺失的两根手指,显得越发的伶俐。越抠越多,整个鼻腔都堵死了。鼻孔全是灰白的鼻毛,这些杂芜的鼻毛和鼻屎纠缠在一起。玉梅找小剪刀伸进鼻孔修剪,剪完再用棉签在鼻孔内掏。她抽纸巾,包住那些脓黄的鼻屎,她没有想到,人的鼻腔会藏着那么多的污垢。

掏不掏耳朵,耳屎都挂到门口了。掏。姨爹说。玉梅用棉签开始掏。耳朵内外,多是板结的黄色泥块。人要入土是不是就这样缓慢地局部一点点先转化为泥土。这些小泥土在准备着,积攒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将回归到大泥土里,就是人们常说的入土为安。想到这里,玉梅有些伤感。她想把老人的耳朵彻底清理干净。她打来一盆水,给老人洗耳郭,老人微微闭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老人感受到玉梅灵巧的手指在他的耳朵和脸部游走,在他脸上的每一条细密的皱纹里缓慢地亲昵着,这种久违的舒适的感觉是那么遥远,却真切地发生在眼前。

已经有几个月没有人触碰过老人的身体了,老人很健康,没有任何疾病。但是,老伴和护工都懒得再去触碰老人一下。当一个老人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开始遗忘、邋遢;开始回到幼儿以至婴儿,遭人嫌弃。玉梅的小手让老人觉得活着是好,死亡终究是可怕的。

老人的脸是凉的,耳朵也是凉的,手上没有一点温度。玉梅伸手摸自己的脸和耳朵,原来也是凉的。玉梅给老人擦洗身体的时候,老人的身体是凉的。她问,你还冷?老人说,不冷。玉梅又把手掏进内衣摸自己的身体,是热的。她想,人的肉身就是这样一点点接近泥土的温度,生命开始走向衰败。出生是如此喧哗,死亡却是这样的仓促、落魄。

玉梅给老人换上干净的衣服后,老人身上终于没有了熏人的味道。玉梅给他擦香脂,在他的脸颊,胡子下面,脑门,下巴和手背。香脂清香的味道散发开来,驱散了老人身上浑浊的蛤蜊味儿。老人舒适地看着玉梅,像孩子看着自己的母亲。孩子的目光是灵动的,宝石一样打动人心。老人的眼睛浑浊到玉梅什么也看不见。玉梅好奇地问,你能看到我吗?能。老人说。

玉梅手指电视画面上的一个中年男人问道。这个人你还认识?认识,叫张苕同(召中),是军事问题专家。姨爹坐在轮椅上告诉她。对,他曾经解说过萨达姆巷战能打过美国,狗屁军事专家。玉梅不屑。老人笑了起来,笑容迟缓。老人伸出化石条一样苍白干瘪的手,指着电视画面上的男人,缓慢地说,他不懂军事,是草包。

老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玉梅第一次去养老院看他的时候,他什么话也不肯说。玉梅问他,你为什么不说话?老人说,不想说话。为什么不想说话?活着真难,不如死了算了。

对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来说,他不想住在养老院,更不想老死在这里。但是,他的老伴照顾不了他,也不愿意请钟点工或者是护工回家照顾他。虽然,老人的钱足够在家养老。老人是大学的退休教授,学校分配的三室一厅的房子可以请个住家保姆。但是,老伴坚持要把他送到养老院。老人的两个儿子也认为只有这样才是稳妥的,上次,老人夜起跌倒在厕所,躺在地上几个小时,老伴都没有办法把他拉起来。冬天那么冷,幸亏老人体质好,没有摔伤,冻感冒。老人不想住在养老院有什么办法呢?既然是儿子送他来的,他只好待在这个三个人一间的套房里。

老人想洗澡,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四个多月。进来的那个月是秋天,大便堵塞,灌肠,来不及去厕所,拉了一床的。小儿子来帮他洗过一次澡。现在是冬天,虽然有空调,室内还是要穿棉袄的,这样的天气,老人的儿子和护工都不敢轻易给他洗澡。老人求过护工,我三个月没有洗澡了。护工说,你块头那么大,我一个人哪儿能弄得动你。等天气暖和再带你洗澡。儿子隔三岔五地会来看他,总是来去匆匆。媳妇偶然来一下,象征性地在门口绕圈,屁股都不沾板凳。

玉梅在纽约开中餐馆,纽约的早上是上海的晚上,时差十二个小时。玉梅的餐馆晚上关门打烊的时候,正是养老院的上午。玉梅加了护工的微信,方便她和老人视频,看看老人的状态。老人只和玉梅说话,多是玉梅问他三句话,他回答一句。有时候一句话都不说,目光呆滞浑浊,盯着玉梅像似对她充满仇恨要把她吃了一样,头歪在枕头一边,鼻子插了氧气管。玉梅见了,眼泪就吧嗒、吧嗒滚落,恨不能生了翅膀,立刻飞到老人身边,把他接回家,好生伺候。

总算把中餐馆盘了出去。这是玉梅辛苦二十多年积攒下来的一家餐馆,像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每一只碗盘,每一个茶壶,都是玉梅亲手购置的。从餐桌到台布,每天进货盘点,玉梅一手操办。经营得好好的一家餐馆,移交给别人了,有一种割肉的感觉戳着玉梅的心窝。但是老人给玉梅的感觉更叫她难过,是针锥扎在心头的感觉。玉梅要摆脱这种扎针的感觉,只有割肉。她自我安慰,以后回纽约还可以再盘一家餐馆。如果姨爹走了,再也没有机会报答他。

玉梅讨厌孝顺这个说法。这是政府把养老责任推卸到子女身上的不作为手段。网上的新闻说,一个村妇生了孩子以后,嫌家里贫困,和外乡的一个男人私奔到城市。儿子被别人领养后,考取了名校的博士。这个时候,生母出现了,要求认领儿子并要儿子付抚养费。法院判决的结果是儿子必须承认生母并负责生母的养老。这样的结果,在玉梅看来是不平等的、荒谬的,是鼓励成人不负责任,把社会责任通过“孝顺”这个词语转嫁到个人头上。

在纽约,社区每周都有针对穷人的福利免费发放,从面包、香肥皂、卷纸、毛巾到超市购物券。教堂定期会有免费的午餐。政府提供廉租房。

玉梅认为,纽约政府的这种行为是纵容懒汉。她刚到纽约的时候,享受过这些救济,但是,她很快就自食其力,在家做春卷,放在一次性盒子里,步行到位于曼哈顿的大学门口售卖。为了节省往返5刀的地铁费用。她还买过自行车,虽然纽约几乎看不见骑自行车的人,除了在纽约中央公园能看见那些骑山地车和运动自行车的人。为了买一辆普通自行车,玉梅转过不少商店。中午,吃午饭的时候,玉梅煎的热春卷总有各个国家的留学生排队购买,一会儿工夫就卖光了。

玉梅积攒了一些钱之后,买了面包车,改良成餐车,请了一个华裔老汉帮她卖快餐。现在的这家中餐馆,玉梅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心血。以至于她都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婚事,这一耽误,玉梅的年岁就跑到了快要退休的年龄。扳扳手指,玉梅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别人在这个年纪都结婚生子,至少也有过婚姻的经历,玉梅还是孤身一人。

玉梅把中餐馆盘出去,为了回上海照顾姨爹的晚年。玉梅在视频里和老人约定,等我回来,要坚持住,我要买个装修好的公寓套房,接你回家。老人有些不相信玉梅的话,她怎么可能把经营的好好的餐馆卖了呢,她才五十多岁,正是赚钱的时候。可是,他不相信她的话又能指望谁呢?

老人的孙子高考落榜后去了纽约,在玉梅这里上语言学校,吃喝拉撒,都是玉梅操办。玉梅自己没有孩子,把老人的孙子当自己的孩子一样,承担了他在纽约的全部费用,包括零花钱。

玉梅希望这个孩子能在餐馆帮个工,放学回来端个盘子,送个外卖。但是,这个孩子在国内就娇生惯养,怎么可能到纽约打工。国内的孩子没有打工的概念,倒是美国出生的孩子愿意打工挣钱。现在,大城市里的年轻人自费出国读书,已经少有打工挣学费的。并不是每一个家庭都富裕到这个程度,而是家长们在国内尽量省着,有的学生家长甚至卖了房子,孩子们在外面大把花着。挣钱的舍不得花,大把花钱的不屑去挣钱。

姨爹担心玉梅回来,孙子在纽约的生活无人照料。玉梅告诉他说,你的孙子已经住进社区大学的学生宿舍,我交足了房租和伙食费,你不要担心。

姨爹和孙子视频,玉梅说,姨爹,你孙子来了,看看,他长壮了没有?

老人看着自己的孙子,一语不发。玉梅说,你该高兴了,孙子都这么大了,过几年要结婚了,到时候,你来纽约参加他的婚礼。老人听玉梅话说得轻巧,觉得她异想天开,他这么大年纪怎么可能来美国,他这辈子一个国家都没有去过,他哪儿都不想去,除了老家高密,他已经对任何地方,任何事物不感兴趣。老人说,我有什么高兴的,他也帮不了我。

老人不相信玉梅真的会给自己养老,她不过是哄自己,甜言蜜语骗人罢了。她在美国生活这么多年,早就养成美国人的唯利是图的思维习惯。如果她没有好处,卖了餐馆跑回来干啥?还不是图自己的遗产。想到这里,老人就问孙子,你阿姨的餐馆卖了你怎么生活?孙子不耐烦地说,阿姨都操办好了,你瞎烦神。玉梅说,姨爹,我肯定会回上海,接你回家的,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君子一言既出,下面一句是什么?玉梅知道姨爹懒得说话,故意逗他说话。姨爹说,驷马难追。玉梅笑了,对,我们一言为定。姨爹,你一定要等我回来,我的机票已经买好了。玉梅从皮包里掏出机票,对着手机视频晃了晃,有些发嗲地说,姨爹,等我啊,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玉梅是个说干就干的人,只要有钱,买个带电梯的现房不是问题。玉梅第一站就到了老人的儿子家。她想去老人的家,但是,想到老人的妻子,自己的姨妈。母亲去世以后,父亲下落不明,玉梅被姨夫接回家当女儿抚养。姨妈自己有两个儿子,再添一口人吃饭,姨妈负担不起。姨夫执意要留下玉梅,拉扯中,姨夫和姨妈打了起来。姨妈不是姨夫的对手,她被姨夫推搡了两下,趔趄。姨夫骂她,没有良心。姨妈火了,姨妈从厨房拿了菜刀,咆哮着,我叫你看看什么是良心,良心是红的,都搁在这里。姨夫还没有反应过来,玉梅的手指就被姨妈砍断两根。姨妈情绪失控,咆哮,四处乱砍。姨爹抱起玉梅,跨上邻居的自行车往医院骑去。玉梅惊恐地蜷缩在姨爹怀里大哭。最终,玉梅被姨妈送去了孤儿院。

玉梅成了没有亲人的孤儿。但是,她一直把姨夫当作父亲。姨夫在她生日的那天,到孤儿院看过她,给她带了一双手套,那是玉梅一生中最宝贵的礼物。即便是春天和秋天,玉梅上学都带着那副手套,她不愿意同学们看到她残缺的手指,好奇地问她,你的手指怎么少了两根?是先天少两根,还是不小心弄丢了。一个男同学在教室当着好多同学的面问她。男同学伸手给大家看,说,我们都是五根手指,她怎么少了两根,大家猜一猜,她的两根手指去了哪儿?

玉梅感到了羞辱,她掉头就跑,一口气跑到女厕所,一天都不敢出去上课。那一天,是老师把她从厕所带出去的。想到这些,玉梅一个人在飞机上默默地抹眼泪。孤儿的命运就是这样,怨谁呢?只怨自己母亲死得早,没娘的孩子是个草。玉梅能有今天,她已经知足了。

东航的飞机可以免费托运两只箱子,这两只箱子塞满了带给姨爹和姨爹家两个儿子、媳妇的礼物。虹桥机场出口有不少来接机的人。玉梅知道,那些翘首等待的人中,没有一个是等她的。她找了一个行李车推沉重的行李。走出虹桥机场,她的内心有些激动,看到自己的故乡建设一点不比纽约差,她为自己出生在这里感到欣慰,这里是她的根。不论姨妈认不认她,她觉得,他们就是她的亲人,上海是她的故乡。

想到姨爹送她的那双手套,那双手套在那个年代可是稀罕物品,班上的同学都没有手套,两个表哥也不会有那样的手套,不知道当年姨爹从哪儿买到的。玉梅把手套从皮包内拿了出来,这是一双褪了色的小女孩带过的很旧的手套。玉梅一直带在身边,搬过无数次家,丢过无数的东西,唯有这双手套是她心底最宝贵的甚至是带有迷信色彩的一个信物。

什么都可以丢失,可以重买,唯有这副手套是不可替代的。它是一个人的过去,是玉梅在这个世界上的牵绊。如果没有手套,玉梅的人生将是一片灰暗。这手套使她与别的孤儿有了不一样的优越感,她是有亲人的,只是姨妈太穷,养不起她,才把她送到这里。姨妈剁了她的两根手指,她不曾告诉任何人。这是她的秘密,是她和这个世界关联的最后一个通道。她甚至给姨妈带了皮包,那种一面是马毛的,云豹图案的,一看就无比奢华高档的MK皮包。孤独的她在这个世界需要这样的一个关联和通道。

表哥把玉梅带到了养老院。姨爹的脸色苍白,像没有看到她进来一样。她孩子般兴奋地喊道:姨爹,姨爹。姨爹抬头看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浑浊的眼球似乎什么也看不见的样子。姨爹,我是谁?姨爹缓慢地说,你是玉梅。我有什么变化?你瘦了,纽约东西贵,舍不得吃。玉梅咯咯笑起来说,吃饱的,从来没饿过。牛肉、猪肉和白菜一样便宜,怎么会吃不饱。

想见到我吗?玉梅换了个话题。这才是她最关心的话题。想见。姨爹说得很干脆。为什么?只有你能帮我办到我办不到的事情。什么事情?姨爹环顾左右,看看四下里无人注意他们的对话,小声对她说,帮我逃离这里。

玉梅说,好!你等我,我明天就去买房子。老人有些不相信,在上海买房子有那么容易吗?玉梅不过是在耍心眼儿哄他罢了,但是,自己目前的处境,也只有玉梅答应帮他逃离这里。他连站都站不起来,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甚至看他一眼。护工一日三餐把饭食送到他床边,他手抖着,迟缓地吃几口,还没吃完,就被护工收走了。

有时候,护工发现他没有吃饭,喂他几口,护工的调羹在他嘴边,他的嘴巴关着,护工喊,张嘴,张嘴,不张嘴就饿死你。他还是不张嘴。护工放下调羹,两只手恼怒地扳开他的嘴巴,转身把饭倒进抽水马桶。

老人想,还是玉梅心细。她这样讨好他,一定是有什么目的,她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回上海。不知道她下面要干什么?自己这把老骨头,本来就不想活了,她爱怎么折腾随她去。我不会把工资卡交给她,我要吩咐老伴把工资卡交给儿子,存款好生收好。那是留给老伴养老用的,老伴的退休工资才2000多块钱,根本不够她将来生病住院。

玉梅看上一套带电梯的二手房,里面家具应有尽有,可以拎包入住的那种房子。玉梅和中介签订了购房合同,两证还没有过户,拿了房门钥匙,就一次性付清了全款。她等不及了,恨不能马上去姨爹家,把接姨爹过来,好生伺候。

她从小就没有父亲,姨爹给过她父爱。这种爱于她来说是刻骨铭心的温暖被孤儿院里的孤寂的生活无限放大和扩张,是她假想的父爱在延伸,直到她的青年、中年,这样的延伸都没有终结,甚至伴随着她的年纪一起增长。如此浩大,弥足珍贵。是她能够孤身在纽约打拼的精神依赖。现在,姨爹被姨妈和表哥送到养老院,她要把姨爹从养老院弄出来,当父亲一样供养,回馈她曾经得到的父爱。

姨妈每次去养老院都要跟儿子咕噜,过不了今天,快了,就这两天,叫你哥哥去买墓地。姨妈说话的声音大得走廊里什么人都能听见。姨爹的耳朵还很灵光,他一定听见了,一定很难过。玉梅这样想,她把表哥叫到一边,吩咐他不要在姨爹面前谈论后事,她心里特别的心疼姨爹,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象征性的父亲,这个迟到的父亲,她不能够再失去。

那天,在养老院,姨妈在走廊里游荡,突然兴奋地跑进来,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饶有兴致地说,刚才隔壁老太死了,老太的床上盖着白被单。邻床的老太对着死人吃饭。玉梅在给轮椅上的姨爹喂饭,姨爹的嘴就不动了。玉梅放下饭碗,把姨爹的轮椅推到大露台上,露台上的阳光照得人眯着眼睛,难得一个雾霾较少的天气。

姨爹说,我最缺少的就是新鲜空气,这里的空气真好!玉梅看到姨爹主动说话,兴奋起来,她把姨爹推得更远一些,远到护栏边上,护栏的外面有蜡梅树,偌大的一棵树有一个枝子挂了些特别小的花朵。玉梅折枝,闻闻,幽香浮动。递给姨爹,姨爹把花枝对着鼻孔说,怎么这么香呢,我从来没有闻到过腊梅花的香气,我的鼻子不好,这个花真是香啊!玉梅说,这个花生来就是为了等你今天来采她,她为你而暗香涌动。姨爹听了这样的话,很高兴,不肯回去午睡。

陆续又有老人被推出来晒太阳。老人们的家属看见玉梅在给父亲唱歌,老人是她的父亲吧,她们猜测。他们亲密和谐的样子,她唱上句,问父亲下句歌词,父女俩在想歌词,想出一句,女儿唱上一句。女儿伏在父亲的胸口耍嗲,一定要父亲唱下一句,她伸手抚摸父亲胡子拉碴的脸,像抚摸一个可爱的婴儿。女儿要求他一定要唱。父亲唱不出来,唱了一句跑调的词,低头把腊梅花笨拙地递到鼻孔上,父亲有些走神。姨妈是个爱唱歌的人,姨妈听见,抢了玉梅的调子唱起来。

有家属推着轮椅过来围观,掺和父女俩想歌词,一众人问姨妈,她是你女儿吧?蛮像的。姨妈说,我没有女儿,她不是我女儿。我只有两个儿子,姨妈说起儿子,一脸的自豪。姨妈唱完一段,有人附和她在轻声唱。姨妈夺过姨爹手上的腊梅花,放进自己的手袋,作死,给人看见要罚款的。

送姨妈回家的路上,玉梅说,我来的时候就看到老太死了,仝医生在吩咐人给殡仪馆打电话,我担心姨爹听到心里难过,就没有说,还是尽量不要在姨爹面前谈论死亡。

姨妈说,他活这么大年纪已经赚了,我还活不到他这么大岁数。每天这么多人围着他一个人转,他是有福气享的。我将来老了就没有这么多人来管我,我就不服气。玉梅说,他行动不便,生活不能自理,怪可怜的。姨妈没好气地说,你可怜他,谁可怜我。他活这么大已经赚了,我就是不服气他。

这个话是赌气的话,玉梅想接姨爹回家过,并没有邀请姨妈。其实,姨妈是想和姨爹一起去玉梅家养老的,玉梅家房子大,有暖气,她又舍得花钱,姨妈当然希望她给自己养老。这样,就不会给自己的两个儿子添负担。

但是,玉梅只字不提姨妈的归属,只肯接姨爹一个人回家,姨妈心里那个怨气,恨不能姨爹立刻就死掉,叫她白忙一场。最好是把老头子接回家几天就死,死在她家,这样,她和两个儿子就可以怪罪玉梅,找她索赔,至少要让她知道,她这辈子亏欠他们一条人命,永远也还不清。

玉梅是直肠子,想不到这么多。她已经养成美国式的思维。纽约的地铁破旧拥挤,地铁站像中国的大澡堂一样贴着老式的旧瓷砖墙面。玉梅拎着拉杆箱吃力地往地面上台阶的时候,身边高大的白人会弯腰拿起她的行李,一口气拎上地面,看都不看玉梅一眼,扬长而去。瘦小的玉梅抬头看白人走远,想说谢谢的机会都没有。这里人的思维是人人平等,帮助弱小是一种正常的习惯。

玉梅给大表哥打电话,告诉他自己的计划。大表哥说,你把老爷子从养老院接走,老太怎么办?你一个人弄不动他,万一他感冒发烧,你又不是医生,怎么办?这么大年纪的人,说走就走,养老院这边有医生,随时能吊水,接氧气,呼吸机。你房子买得再好,没有医生和医疗设备,还是有风险的,你不要担这个风险。

这些看似为玉梅着想的话题,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了她一脸的。不甘心就这样罢手。玉梅给小表哥打电话,小表哥说,你把他接走,养老院这边要结账,出去容易进来难,我好不容易找关系,开后门把他弄进去,床位一空出来,马上就有人等着进去。你弄走他,搞不动他,再送回来就难了。再说,他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要人伺候,饭也不会吃,很麻烦的。你是我妹妹,大老远回国,我不能看你遭这个罪。

两个表哥的拒绝,使得玉梅不知道该找谁帮忙。她坐在出租车上发呆。司机说,大姐好像有心思?说开来就化解了。她心里难受,像是遇到知己,说,我是苦恼。司机说,苦恼说出来就淡了,焖在心里越积越浓。玉梅便逐一说出自己的烦恼。司机听了,有些吃惊,等红灯的时候,司机感慨,你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人,一看就不像现在的人势利眼。这年头,像你这样的好人真是难找。

玉梅说,你能找到人帮我忙吗?司机说,我试试看,我老家有个亲戚一直在医院做护工的,现在回家过年去了,我帮你问问他,看看能不能来帮忙。你给他多少钱一个月?吃住包不包?

晚上,出租司机给玉梅回电话,他老家的亲戚愿意来帮忙。玉梅想,这套房子三个房间,一人一间,三个人也够住了。

玉梅一再跟两个表哥解释,姨爹所有的费用由她支付,护工的工资,吃住也是她全权负责,她不要姨爹的退休工资以及存款,她会尽全力照顾好姨爹。表哥实在想不通,这年头有这样的好人吗?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是想老头的房产,那套房子现在也值大几百万,表妹的心大着呢,不然,当年也不会偷渡到美国。

玉梅在出租司机的帮助下,终于把姨爹接回家。她给司机车费,司机嘻嘻哈哈说,怎么能要你的钱,算是我给老人家尽孝,不能你一个人做好事,让我也做一点。我还要做生意,先走了,有事电话我。玉梅很感激,心头翻过一阵温暖的潮水。

显然,玉梅的行动不受姨爹一家人的欢迎。但是,碍于孩子在纽约,玉梅养着,表哥们没有翻脸。姨爹是愿意跟她回家的。她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反对她把姨爹接回家。她只是想让姨爹在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像人一样有尊严地活着,姨爹只是老了,生活不能自理。姨爹用的杯子,碗筷都是一次性塑料的,大家似乎都在等着姨爹晚上或是明天就能咽气。姨爹身上好一点的衣服也被姨妈换掉,换成了破烂不堪的旧衣服。姨妈节省惯了,似乎他穿了平常能穿的衣服,人死后,这些衣服就浪费了。

姨爹还活着,姨妈已经开始把他的好一些的衣服送给经常买米买菜的小商贩。算是和这些人混个脸熟,下次买东西能照顾她一点。可是,姨爹什么病也没有,每一次寒流来临,指望他会走腿,他就是不走。日子久了,姨妈有些厌烦。

姨爹睡在玉梅家宽松的大床上,却不会翻身,玉梅搬不动他,喊护工。护工过来,老人死沉的,一点不动,这样庞大的躯体移动一下也是很费力气的。每天,护工大早起来,帮老人起床,老人并不配合,像一块僵硬的咸鱼。玉梅就在老人身后顶着,让护工给他穿衣服。老人起床后,坐在轮椅上。护工给老人刷牙,洗脸,喂饭。前后一个小时,护工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吃早饭。老人说,我要躺到床上放松一下。这个时候,玉梅就顶替上来。护工也是人,要洗脸、刷牙、吃饭。

过了几天,护工有些不耐烦,要求加工资,说,没有想到,老人虽然什么病都没有,但是,生活不能自理,一会要躺下,一会要起床,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护工的工资从原先说好的4000元加到了5000元。护工看玉梅这个女人好说话,打算过几天再提一次加工资的事情,他要把工资加8000到9000元,心里才觉得合理。他过去在医院看护两个病人,加在一起就是这样的收入,时间都耗在一个老人身上,挣一份钱实在不划算。

姨爹的午饭是菜心炒豆腐,番茄鸡蛋炒木耳,昂刺鱼蘑菇汤。玉梅发现护工把刚炖好的滚烫的鱼汤直接用碗往老人嘴里灌,玉梅就说,我来喂饭,她拿过鱼汤。以后,都是玉梅自己喂饭,她怕粗心的护工烫伤姨爹。玉梅把小菜心一颗一颗盛在调羹里,把鱼肉在嘴里呡了又呡,确实没有刺的时候,就觉得姨爹是她的孩子,她要像天下的母亲那样,一汤匙、一汤匙地把婴儿喂大,喂强壮起来。

姨爹说,你小时候,我这样喂过你。玉梅说,喂过几次?一次。那我要喂你一万次。姨爹听了这样的话,笑起来,她就是浮夸,讲话一点不符合实际,没有他的两个儿子成熟、稳重。

大表哥接了姨妈来看望姨爹,姨妈说,老头子,你要站起来走路,你过去在医院不是会走路的吗,怎么忽然就不会走了呢?大表哥说,人在退化,总是一天不如一天的,不能这么说。大表哥要求老人站起来练习走路。老人腿站起来了,却迈不开步子。姨妈见了,上去踢他的脚,踢几次,老人才抬起来一点。姨妈嗓门调高了八度,要你抬腿走路,不是要你去死,抬腿走。姨妈狠狠踢他脚踝,这是踢给玉梅看,给她下马威。姨妈走了以后,姨爹告诉玉梅。

姨妈和大表哥来看姨爹不到半个小时,就匆忙走了。大表哥估计玉梅没有时间买菜,他送给玉梅一箱子的蔬菜和荤菜。

玉梅把姨爹弄上床休息,打算去吃午饭。护工找玉梅请假,要去原先工作的医院拿钱,跟玉梅请半天假,玉梅答应,护工走了。护工刚走不到十分钟,老人就要起床坐着,他说身上有褥疮,不能总是躺着。玉梅搬不动他,老人就一直喊,要起床。玉梅无奈,干脆爬到床里面,躺在姨爹对面,这样,姨爹看着她的脸,她不停地和姨爹说话,姨爹就不再提起床的事情。

玉梅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内心里有些自得,调皮地歪着脑袋,探问姨爹,你觉得我怎么样?姨爹说,你瘦了,纽约东西贵,你舍不得吃。玉梅笑了,你老是说我舍不得吃,都什么年代了,美国还有吃不饱饭的人吗,不可能的。我是问你,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姨爹思索了一下,说,你比较势利。玉梅就蒙了,她没有想到,姨爹这样评价她。她接着问,姨妈呢?姨妈很善良,就是脾气不好。我母亲呢?你母亲和你一样势利,生活作风有问题。玉梅说,她哪里生活作风有问题?姨爹说,你父亲到底是谁,我们都不知道。玉梅无语,就算是这样,那我的生活作风没有问题。姨爹说,你到现在不结婚,就是作风有问题。

姨爹是个老实人,问什么,告诉你什么。用他孙子的话讲,如果爷爷说谎,太阳就从西边出。原来姨爹对玉梅的看法竟然是这样。她进一步追问:你举个具体的例子,说我势利眼的细节。姨爹想了想说,你巴结仝医生。玉梅说,我哪里巴结他了?你看着他笑,喊他给我看病。玉梅说,姨妈给他送酒,他拒绝了,姨妈就一直打他电话,他不接电话,姨妈这个算什么?姨爹说,你姨妈善良。人要有骨气,就是死,也不能巴结人,你不知道仝医生有多傲气,从来不理我。

姨爹说这些话的时候,干瘪的长手指在玉梅的脸上晃过来晃过去,似乎要去抚摸玉梅的脸,又似乎要在空气中捞到什么一样。他的手指在有限的两个人的脸面中间晃荡,对玉梅是一种骚扰,她往床里的墙根退了一些,她怕姨爹的手指落到她脸上。姨爹说的这些话,使得她无比难过,打破了她对姨爹的看法。姨爹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在大学做教授,系里的同事名字都叫不上来,就知道几个领导的名字,老死不与人往来。退休几十年,只和姨妈一个人说话,姨妈说什么,他相信什么,姨妈说多了,他就信以为真。他已经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丧失了对他人和事物的判断能力,他对亲人的认知都来自姨妈的表述。想到这里,玉梅不忌恨姨爹,是姨妈蒙蔽了他的眼睛。

姨爹的手又伸到玉梅面前,不知道是想抚摸她饱满的脸颊,还是无意识搅动着空气中的什么。过去,玉梅做梦都渴望着这样的触摸,现在,触摸近在眼前,她却往后退缩起来,她缩到墙角,整个身体几乎要贴在墙上,她抑制住自己的情绪问,大表哥呢?姨爹想了一下说,你大表哥成熟稳健,就是有点虚荣心。二表哥呢?二表哥善良,像你姨妈。两个嫂子呢?她们就不要提了,姨爹一副不屑的样子,似乎两个嫂子根本就不配进入他的法眼。他死死地盯着玉梅的脸,玉梅反问他,你觉得这个世界上,你认识的人中,谁好一点,你的三个姐姐如何?姨爹想都不想就说,三个姐姐没有一个好东西。

为什么?玉梅想知道。她们要我跟你姨妈离婚。玉梅说,是谁告诉你的?是你姨妈说的。你母亲呢?玉梅追问姨爹。我母亲也不好,她和三个姐姐撮合在一起,收拾你姨妈。玉梅说,你怎么知道?姨爹说,你姨妈告诉我的。

你知道的这一切都是姨妈告诉你的,你自己不会分析和判断吗?有没有一个是你亲身感受过的?姨爹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不说话。姨爹心想,我活这么大的年纪,还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怎么看人,我看人都是看到骨头里的。

玉梅说,你讲一个好人呢?姨爹说,这个世界没有一个好人。

玉梅不甘心,她又问姨爹,我接你回家过也是势利眼吗?姨爹不说话。心里却想,现在不跟你下结论,狐狸的尾巴迟早要露出来,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吗?不要我工资卡,不要我存款,不要我房子,白白把我接过来养老。

姨爹是狡猾的,他不戳破玉梅的这些计谋,玉梅一定是有计谋的。他会提醒自己的两个儿子看好母亲的钱包,不要给她忽悠走。《法制现场》的电视节目,他过去在家天天看,有多少家庭的子女为了老人的房子、财产,闹个不休,费尽心机。姨爹是教授,脑子很清醒,一个原则,绝对不会把自己家的财产流落到外人手里。

想到这里,姨爹想问问玉梅接他回家的动机,但是姨爹忍住了,没有问。她毕竟是自己的后代。当年,玉梅考上大学,问姨爹借钱交学费,姨妈把她骂个狗血喷头,一分钱没借到。玉梅没有学上,没有工作,到处找临时工挣钱糊口,玉梅没有饭吃的时候,跑到姨爹的学校,跟姨爹蹭午饭吃,姨爹给过她肉包子。姨爹教书的那所大学的肉包子,玉梅是要记一生的。玉梅问起姨爹给她买肉包子的事情,姨爹不记得了。就在那个时候,玉梅偷渡去了香港,再辗转去了波士顿、纽约。玉梅借蛇头的高利贷,还了好多年才还清。

玉梅举起自己的手,在姨爹面前晃动,然后问他,你知道我的这个手怎么剩下三个指头,那两个指头呢?姨爹不说话。玉梅说,是姨妈砍掉的,只有我们三个知道。姨爹说,你姨妈太善良,这是母爱。玉梅瞪大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姨爹浑浊的眼睛,她已经无法在这双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他的内心和灵魂。他被姨妈复制,确切地说是遮蔽了。你姨妈太疼爱你的两个表哥,她怕你抢了他们的口粮。

我也是上海人,有户口和粮票,玉梅辩解。姨爹说,这更加说明你姨妈是多么善良和有母爱,她爱自己的儿子已经到了不容许任何人来瓜分母爱的地步。你不像你姨妈善良,你缺乏爱心,不爱自己的家人,不爱自己的国家,偷渡到美国,势利眼。

玉梅躺在床上,凝视着自己的三个手指发呆。姨爹说,你起来,睡在床里面我睡不着。玉梅说,你睡你的,我又没有碰着你。姨爹说,我看见里面有人不舒服。玉梅不想起来,她还有话要说,她说,我小时候这样睡过你身边的,你就当我是小时候。

姨爹不再撵玉梅起床。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睛说,你小表哥小时候,姨妈没钱给他买棉袄,他的手害冻疮,虎穴处烂得都能看到骨头,他自己到姑妈家拿云南白药涂抹在伤口上,他只是随便说说,从来不记仇。你就这点不好,记仇。大表哥天不亮,去虹桥火车站捡煤渣,卖了钱交学费。为了拣一块铁轨下的煤渣,被火车轧断了腿,你看他走路不平衡,腿骨头短了一截。他也不记仇。就你仇性大。几个小孩,数你最刻薄。

说完这句话,姨爹疲倦了,闭上了眼睛。可是,他就是闭上眼睛,还有一只眼睛又偷偷地半睁开,乜着玉梅,好像要随时防止玉梅杀死他一样,好像玉梅是上苍派来谋害他的,玉梅的身上负有神圣的不可告人的计谋,他就靠那一只半闭半睁的眼睛来看穿她的诡计。

玉梅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姨爹却来了兴致。姨爹的脸忽然有些羞涩,一片红云浮过他的脸颊,他的脸颊有胡子滋生出来。该叫护工给他刮胡子了。姨爹说,你听着,算是我的遗言。听说是遗言,玉梅瞪大了眼睛。

姨爹说,你要理解你姨妈拉扯两个表哥不容易,她是一个善良的人,从来不会恨人。你要像她学,不要恨人,更不要恨她,你不肯把她接回家住,你心里有仇恨,仇恨最后会伤到自己。你要在我死前,跟你姨妈和好。你不要恨她,我会叫她给你一笔遗产。玉梅问,给多少?姨爹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她存了多少钱,你和两个哥哥都会有一份。玉梅说,你做不了主。也不公平,我不能要你的遗产。我照顾你不是为了遗产,是把你当作父亲,我从小就没有家庭,没有父爱母爱,我一直把你当父亲。

说完这些,玉梅看见姨爹的眼睛有一颗泪水耷拉出下眼睑。

姨爹又说,我还有一个遗言。玉梅再次瞪大了眼睛。你圈子里的那些人什么话都会说,你不要说。玉梅问,什么话不要说?反对滴答派的话不要说,采画就是反对他,嘲笑他没有学历,被抓起来了。玉梅安慰他说,我们女人家,只管赚钱,不懂政治,也不关心政治。

护工还没有回来。玉梅从床里面爬起来,唯恐碰着姨爹盖的被子,惊着姨爹。她爬到床脚,下地板,穿上自己的鞋子,飞快跑到客厅,给护工打电话。护工的电话通了,没有人接。她的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的难过。

姨爹在喊她名字,她看他睡在床上好好的,没有搭理他。她想找个人说话,评价一下她这个人到底怎样,她是个刻薄的势利小人吗?!她要求证。

她给那个出租司机打电话,电话一通,她就问司机,你觉得我这个人势利眼吗?司机说,这年头好人难寻,你是好人。我势利眼吗?她再次问司机。司机说,一点都不势利眼,你太善良了。玉梅问,你听谁说的?司机有些摸不着头脑,司机反驳她,我自己判断的,你第一次搭我车,对我客气又礼貌,还给我小费,告诉我你的苦恼,你很孝顺,我看出来,你是个善良的好人。

玉梅有些安慰,她问,你说的是真话?司机笑起来,这个女人有意思,当然是真话,不带半句假话。玉梅吊在喉管的心落下来。她对他说,加我微信,说我是好人,一直说我是好人!我给你发红包,我要给你发个大红包过年。她大声在电话里吼起来,从来没有这么疯狂过,几十年了,她从来没有这么大叫大嚷过。

热门评论

老醋_ja 0
修完车后好好清洗,睡觉前用香皂仔细清洗1便,要天天做到这一点,带手套就根据个人的喜好了!手要自己保养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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墩子_rx 0
手套总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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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雪_zi 0
商城有手套啊.
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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