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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东 | 惶惑八月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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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惶惑八月间

文 | 张学东

1

他俩租住的房子是个里外套间,其实不大一点儿,因年久失修实在有些残破了,四周的墙壁有斑驳的颓痕和蛛丝网迹。外间面街的房子,就是小两口开的一间麻辣烫小食店,里面能凑合着支起三几张窄木条桌。以前这店刚开起来时,生意还是挺好的,后来因为发生了那件事,店被查封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每天进来吃饭的客人,就少得可怜了。

里间房作为两个人的起居室,有限空间里的几样简单的家具和生活用品,分别是:一对半新不旧的单人沙发,是他从一家旧货市场淘来的,妻子又亲自动手缝制了一对新沙发罩子;一台蜜蜂牌缝纫机,是妻子娘家的唯一的陪嫁品,感觉像个老古董;堆放在床上的一套崭新的被褥枕头,那是他的母亲用了半个月时间赶制出来的;挂在靠床头那面墙上的一幅24寸的彩色结婚合影照,相片上的男女有着同样灿烂幸福的笑容,是这里唯一显得有些奢侈的物品。这些都足以说明,这的确算是间新婚新房。电视柜上原先是有一台21寸长虹彩电,一部性能良好的厦新影碟机的,现在那个地方却空着,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那晚,他的确是急眼了,那些人突然闯进来,要搬走家里最值钱的两样电器,他才扑过去拦挡的,否则,依他的腼腆性格,是不会跟那些执法人员发生口角的。当初为了买下这两样东西,他俩可是咬了咬牙,才下定决心要买的。妻子当时说,要不咱先买台电视看吧,影碟机等以后情况慢慢好了再说。他并不是一个凡事都能看得开的人,但在这件事情上,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就笑着劝她说,咱们结一场婚不易啊,一辈子就这一回,怎么能瞎凑合呢?就是借钱,也得买上,我不能让你太受委屈。

当时的情况是,他刚冲过去想挡住那几个人,立刻遭到了两名壮汉的冰雹似的一通拳脚。最后,那几个人死死抓住了他的头发,反剪了他的双手,给他狠狠地尝了尝架土飞机的痛苦滋味。他后来也因为先出手阻挡,跟警察有拉扯行为,而多出一条涉嫌妨碍执行公务罪,虽然比起那些警察施加在他身上的武力和拳脚,他那两下子只不过是给老虎屁股上搔了一下痒而已。再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更何况一个血气方刚的新婚男人呢?他当然不能眼看着,别人把自己家里的最值钱的东西搬走。

新婚妻子完全被突如其来的情形吓傻了,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经受过这种从天而降的恐吓,浑身上下一直在剧烈地发抖,整个人都吓蒙了,缩在被子里不敢出来。那伙自称是警察的人闯进来时,小两口已经脱了衣服睡在床上了。那是他们的新婚头一夜。其实,这之前他俩已经登记领证并在一起同居了一阵子,这个白天他们只不过是补了一道手续,把大伙请来喝了杯喜酒,算是宣布正式结婚了。因此,依然沉浸在白天喜庆氛围中的小两口,当然做梦也不会想到夜晚突发的这一幕。

那时候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半,妻子自己早早就躺下了,她觉得身体有点不太舒服,大概是白天办酒席应酬客人太累的缘故。而他正神神秘秘地蹲在地上捣鼓着那台新影碟机。这间房子里因为不通闭路,所以电视一点信号也收不到。

就在这天傍晚,妻子送走了最后一拨远道赶来贺喜的亲友,回到家照镜子的时候,忽然记起来,自己一早在孙二娘的美发店盘新娘头时,身上没有带够钱,就先欠着了,这阵想起来,赶紧使着男人给人家送过去,顺便还包了些糖果瓜子带去,算是致谢了。在这种事情上,他们的看法是一致的,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反正,他们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占什么人便宜,他俩一门心思想靠自己的双手和汗水,在这条街上挣钱过好日子。

他去美发店送完钱,回来的路上,就碰上喝得醉醺醺的孙二。孙二是这条街上一个很闲散的男人,穿着挺讲究的,头发梳得光亮,平时帮他老婆料理一下生意上的事情,多数时间,都在这条街上晃来晃去,一副甩手掌柜的样子。孙二迎面跟他打了个招呼,笑嘻嘻地说,老弟,今儿可是你小子的大喜日子,还不赶紧回家陪着新娘子去,当心新姐姐让老猫叼走了。说笑间,孙二突然从裤兜里掏出几张亮晶晶的碟片,煞有介事地对他说,我这里可有好宝贝呢,贼他娘牛逼,你想不想开开洋荤?他老早就听说过这种外国毛片,可从来没有真真正正见识过。他正犹豫着,没说想不想看呢,孙二却顺手塞给他两张,说咱俩谁跟谁?你就放心大胆拿去看吧,就当是老哥送你的结婚贺礼,往后你嫂子再来你店里吃麻辣烫,可别再收钱嗷。他本来是想拒绝的,可话刚到嘴边,孙二已经扭头往前走了,他听见孙二转身的时候好像说了句,你们小两口晚上没球事,看一看挺他妈过瘾的。说着,那人已拐过了街口,消失在昏黄的暮色中了。

平日里,孙二和他老婆孙二娘,还有美发店的那几个外地小姐,老来他们的店里吃麻辣烫的,彼此早就很熟了。他的头发,也是经常隔一半个月去孙家的美发店理一理。两张碟片拿在手里,他心里多少痒痒了那么一下。一路上,他还嘀咕孙二这人不错呢。当然,这种东西他是不好意思直接跟妻子说起来的,他只是偷偷拿回家,先找个地方掖起来,想着等天黑了,放上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让她数落两句,女人家嘛。

上床前,他还是好奇地把一张碟片塞进机子里,拿遥控器捣鼓了一会儿,屏幕上就有一个赤身裸体的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女人,正很风骚地半跪在床上搔首弄姿。他急忙把电视机的声音调低,多少有点做贼心虚的架势,然后自己也脱了衣裤,轻轻钻进妻子的被子里。他靠着床头看了一会,见妻子好像已经快睡着了,就拿胳膊肘接连碰了她几下,试探问你不看看,咱家电视有图像了。妻子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眯着眼,朝床对面的电视瞅了一眼。当时,她以为自己眼花了,等揉着眼抬起脖颈仔细再一看,羞得她简直无地自容。她随手气气地用拳头狠劲捣了他几下,说,你咋是这么个人呀?下流死了!啥烂东西也敢在家看!快快快,关掉吧,真是一点也不嫌羞!

他早就知道妻子会责怪他的,她是一个很本分很贤惠的女人,再说他也看得眼睛冒火心口发烧,浑身都不自在,只好搪塞说,都是孙二那家伙硬塞给我的,你可千万别生气!好了,我这就关了不看了,上床跟你睡觉吧。

之后,他果然乖乖地下床关了碟机和电视,想也没想就将那两张碟片放在电视机壳上。他又转身到外面撒了泡尿,把马桶提进来放在屋角,这是为妻子晚上起夜准备的,她胆子小,夜里不敢出去上公厕。他钻进被子里,只想跟她亲热亲热,刚才的画面的确激起了他很旺盛的欲望,况且,今晚毕竟是他俩的洞房之夜。一开始,她不肯再理睬他,赌着气把个脊背和屁股对着他,还拿刚才的事连连噎他,可经过他再三纠缠和甜言蜜语地求饶,她心就软了。作为一个女人,她也许比他更看重这晚的意义。

这时,外面有人在使劲敲门,动静很大,像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他起先以为是谁敲错了门,所以根本没有在意。可是外面的人一直在用力敲打,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妻子这才警觉地推开他,让他下床去看一看。他嘟囔着很不乐意地爬起来,还没有来得及披好衣服,门突然就被粗暴地踹开了,一伙人跟土匪一般鱼贯而入。

他还算眼疾手快,顺手拉过自己的裤子套在腿上。妻子始终蜷缩在被子里,吓得只是一声声尖叫着,根本没有时间往身上穿衣服。

那伙人一进门,就拿手电筒照着床上的小两口,有人打开了房子里的灯,一个满嘴往外喷着酒气的胖子,摇摇晃晃地对他嚷,我们是派出所扫黄打非的,要对街面所有店铺突击检查!说着,其中一人不容分说,径直去扯开盖在妻子身上的被子,并厉声呵斥着,让她赶快穿上衣服,好好配合他们的工作。

妻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瑟缩着的身体完全暴露在众人的视线当中。而另外两个人,二话不说直奔电视机那边,开始一阵胡乱搜腾。其中一个人眼疾手快,从电视机上猛地抓起了那两张碟片,就跟穷鬼发现了金子一样用手电照了照,碟片光芒四射,那人脸冒着金光,嘴里怪叫着,妈的,还不老实,这是啥,说这是啥,哪来的?快说!随即,他们就开始动手搬电视和影碟机。他顿时急眼了,扑上去伸手拦他们:你们凭啥搬我家的东西?我一没偷二没抢!胖警察嘿嘿笑了一声,晃动着油腻的肉脑袋对他说,凭啥?你说凭啥?就凭你他妈的私自播放非法黄碟,一应赃物统统没收!说完,胖警察顺手把那两张碟片塞进裤兜,与此同时,手里的黑胶木警棍恶狠狠地朝他小腹捅过去,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重重地挨了一下,顿时疼得直不起腰来。另外几个人见状,也都围过来对他拳打脚踢。

妻子眼看着自己的丈夫被七手八脚打翻在地,并跟破麻袋片一样被踩在脚下,而她却只有哭天喊地瑟瑟发抖的份。

2

正午时分,天上的日头尤为酷烈,到处都被烤得死气沉沉萎靡不振。镇街上没有一丝风,巴掌大的天空底下,那些呆头呆脑的临街的老宅和店铺都让炽烈笼罩着,热浪蒸腾,密不透风。一辆三轮蹦蹦车剧烈颠簸着,从街的一头风驰电掣般开过来,震得整个街道两旁的玻璃窗和门板,都哗啦哗啦地跳动起来。开车的男人不停嘴地吆喝着,好让前面路上的人赶紧闪开。街道上扬起一股呛人的白烟,几个小孩子正拼命地跟在蹦蹦车后面紧追不舍,边追边喊,喊什么听不清楚。蹦蹦车发动机的声音实在是太嘈杂了,几乎有点摧枯拉朽。在这西北偏僻小城,八月的天气有时比盛夏更加燥热,人待在房里,即便一动不动,也会浑身直往出冒虚汗。除了刚刚驶过的那辆载人的蹦蹦车,几个追车而去的半大孩子,街面上很少有人走动,大伙都躲在家里睡午觉呢。

兴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生意实在不好做,一上午也没进来一个吃饭的人。那些清早就漂洗干净的油菜生菜茼蒿豆腐皮宽粉条,一直晾在油腻腻的绿色网罩下面,菜叶儿都打蔫了,豆制品很容易发出馊臭的气味,招来几只恼人的苍蝇在头顶飞舞盘旋哼叫。女人还是像往常一样,一直守在自己的店里,眼巴巴地望着街对面白花花的一摊阳光。

女人的目光被窄窄的街道拉长了似的,有了一种空茫的朝向,又像是被外面的阳光悄悄分解了,显得十分散漫不经,又很忧郁。过一会儿,那眼泪就会止不住淌下来,她总想起那些心酸的事情,身体就会奇妙地往里收缩一下,仿佛脊背间受到突然袭来的一股冰寒。

有一阵子,她几乎连上街买菜的钱都没有了,开店所需的一些周转金,还是从街坊和亲戚那里转借来的。在过去的一段相当痛苦而漫长的时间里,她成天地四处奔波,就为给丈夫上下打点,好让他早些出来。她花完了他俩婚前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的账债。男人现在虽说被放回来了,可他人成天木僵僵的,跟以前爱说爱逗的那个丈夫判若两人,整天就知道躲在阴暗的小房子里,脸上再也看不到以往的一丝笑容,一连许多天也不跟她说一个字。而她也几乎不敢多看他一眼,一看到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她的心就像刀绞针刺一样疼痛难忍。她实在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好端端的一个新家,一夜之间全变了模样,小食店也被查封了,家里仅有的两样电器也被他们收走了,丈夫还接二连三被他们抓进派出所审讯,弄得整条街上的人,从早到晚都在议论他俩的事情。

她死活也想不通,可她知道日子还得照常过下去啊,而且,借的街坊邻居和亲戚们的钱得尽快还上。她想过了,等手头稍微宽裕一些,她要带上丈夫到省城去看病,找最好的大夫给他治疗,因为大伙都说,丈夫很可能得的是精神抑郁症,需要看什么心理医生才行。虽说她不懂什么叫抑郁症,可她从丈夫的样子里,能看出来这种病有多可怕。她不想让自己的男人一直就这样持续下去,这个家离不开他。她更离不开丈夫。他们俩都还年轻啊,他们还想要一两个孩子,最好有个姑娘。丈夫以前跟她说过,他喜欢小姑娘,还说儿女才是爹妈最贴身的小棉袄。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光里充满了自信和微笑,让她觉得幸福生活触手可及。

3

 

房间的门和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就连窗帘子白天也是拉上的。碎花格子的棉布窗帘,滤除了由外面照射进来的刺眼的日光,但那股炙人的热量似乎并没有消减多少,房内的空气里有一种凝滞的燥热始终浮悬着,使人有种喘不过气的煎熬。

男人始终背对窗户而坐,那条上面印有百合图案的毛毯,此刻不合时宜地披在他身上,显得十分怪诞。他就静静地坐在床上,身体间或略微地筛一下——可以看出来,这种细微的筛动,完全是来自血液不均衡的流动,或是心灵深处的巨大恐惧在作祟。他的屁股总是坐得很虚,很轻,好像他身体的所有重量,并不是依靠屁股的力量来支撑着,而是被一根肉眼看不见的绳子,由房顶上方某处吊起来的,所以,即便别人猛不丁放个屁,他也准会惊得从床上跳起来。他坐在那里的确很静,静得可怕,跟熟睡中的老头似的。而且,他能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上一整天,不吃也不喝,更不会多说一个字。即便是新婚的妻子进来,坐在他身边,关切而又焦虑地问这问那,他也是保持着这种古怪不变的姿势,一言不发,顶多是很木然地点一下或摇一摇头。

老家来人一再问起在那些天他们都对他做了什么,他在这种反复询问中沉默了很长时间后,会很唐突地冒出一句,警察没打我,是我先动手推了警察。如果他们再问下去,照旧是这句老话,是我先动手搡倒了警察,警察没打我,真的,警察没打我……周而复始,但声音会越来越小,最后变得跟蚊虫似的,谁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大伙儿面面相觑,便不敢再深问了,怕问急了,他会有什么更加反常的举动。谁都认定,他人确实受了巨大的惊吓。

其实,他的静坐只是一种表面现象,事实上,他的心一直悬挂着,从家人凑齐一笔钱,为他办理了取保候审手续之后,他的心就始终没有放下来。偶尔,窗外有什么人打房子前面经过,或者,发出一丝很轻微的咳嗽或说笑的声音,他都会立即惊厥地打个寒噤,眼睛水洗一样明亮地睁开,好像从来没有那么有力又有神地睁开过,但这种明亮显然又是空洞无物的,脑袋总是神经质地偏向一边,然后,将身上的毛毯更紧地裹两下,生怕什么东西会乘机钻进身体里去。倘若是那种很疯野的蹦蹦车开过来,他会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他们抓我来啦,怎么办?他们抓我来啦!我哪都不去,我怕,我怕,快把他们赶出去,他们没打我,是我先动的手……妻子闻声忙跑进来,一把将他儿子似的搂进怀里,轻轻地揉搓他的脑袋,让他千万别怕。这种时候,她往往也会泪如雨下泣不成声的。

男人从派出所回到家的当天晚上,妻子就跟小女儿似的,紧抱住他的头,足足哭了半个钟头。连续两个多礼拜的四处奔走和长时间的失眠,使原本身体娇小的妻子变得更加脆弱,精神恍惚,情绪十分低沉,夜里即使好不容易入睡,也常常会被可怕的噩梦揪醒,之后再也合不上眼。

双方的亲友接连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围着蓬头垢面一蹶不振的他,没完没了询问情况,不时掉着伤心的眼泪,问得最多的话,还是他在里面有没有被人打被人欺负过。这显然只是一种美好的希冀,大伙儿都希望他在里面的那些日子,不被打不被骂,没人欺负过他,甚至连头发也不会动一根的,一定是囫囫囵囵进去,又囫囫囵囵出来的,可这也只能是一种太过于美好的超越现实的想象。

他现在的精神面貌和身体情况,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比刚结婚那些天整整瘦了一圈,两只眼睛凹陷得很深,眼神里丝毫没有新婚丈夫所具有的那份喜悦和惬意。与此相反,他看人时的模样总是怯怯的,不管是生人还是熟人,只要有人一走进这间房子,他都会下意识地朝床的最里面迅速挪移过去,像是在躲什么可怕的怪物。还有,他基本上不怎么跟人说话,旁人问十句八句,他也不会吭一声的,连妻子也拿他没有一点办法。亲友们又大多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尤其像妻子的父母,都是从遥远的山区赶来的,一辈子也没遇见过这种场面。他们甚至到现在也弄不清楚,那“碟”究竟是个啥名堂,更别提什么带色的毛片了,在他们的认知当中,那“碟”就应该是吃饭盛菜用的盘子或碟子,仅此而已。所以,这种东西又怎能惹来大祸呢?他们当然不明白,只是默默抹着眼泪,为这从天而降的灾祸,感到莫名的恐惧和愤懑,为女儿女婿的遭遇感到种种不平。除此之外,他们唯独能说的就是一些爱莫能助的宽心话,谁让咱们的孩子倒霉,偏偏遇上了这种事呢?硬把一双新人搅和得鸡飞蛋打狗跳墙的,这些个狗日的……

而他眼前,总是不停地闪现出一幅幅也许今生都难忘的画面,它们犹如一枚一枚生了锈的铁钉,深深地戳进他的脑海当中,隐隐的疼痛一刻也不能停止。

按理说,那该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夜晚才对。

那晚天空悬着一轮弯月,淡淡的月光足以照亮整条街道,喧嚣了一个白天的小镇子,正伴随着日头偏西和渐渐下沉静了起来,熙熙攘攘的人流朝着不同的地方散去,街道两旁大大小小的店铺接连关起门窗,除去夜以继日出售成人用品的小店、小酒馆、足浴中心和美容美发店,还在继续招徕着进进出出的散客,街上那些做小买卖的,多数都收拾摊子回家歇息了。那几盏昏黄的路灯,在夜色完全降临到这条逼仄的小街的一刻,都零零星星闪烁起来。一群孩子正为某个感兴趣的电子游戏,或正时髦的玩具嚷闹着,他们从街面上蹦蹦跳跳而过,间或,还能听见某个嗓门细亮的女人,正站在家门口,一声长一声短地呼唤自己孩子回来吃饭——这种女人的声音,让人感到亲切。再有,就是某个影碟出租店里,传来的一阵没头没尾的人物对白,或者哼哼唧唧的歌曲声,仿佛睡着了似的呢喃不休。

有三五个操外地口音的女人,正慵懒地从街的一头走过来,她们身上穿着那种又露又透的吊带短裙,裙子的质地像睡衣一样薄,能隐隐约约看出内裤和胸罩花花绿绿的颜色。她们用脚下的高跟凉鞋笃笃地敲击着路面,脚指甲涂了或红或蓝的油彩,看上去好像不是脚趾,而是别的什么异物,浑圆的肩头搭着的色泽鲜艳的坤包,随着她们的摇摆的身姿一路前后晃动着。她们边走边饶有兴趣地谈论着什么,比如,某个出手阔绰的客人,或英俊潇洒的小白脸。后来,她们径直去了那家麻辣烫店,这些昼伏夜出的像猫一样的女人,几乎每天都要光顾一次,而且,一般都是在黄昏来临的时候,她们急需在这里补充卡路里,以便维持即将到来的丰富多彩的夜生活。她们选择在这家店里吃麻辣烫的同时,其实也选择了一种富有刺激的夜生活。只有她们一点儿也不在意那两口子家发生的事情,她们只关心这个晚上自己能拿到多少小费。街上的人早就暗地里说过:做她们这行也不容易呢,看她们几个多能下苦,每天只吃两块半的一碗麻辣烫,可夜里要出多少汗啊!本地女人注定吃不得这种苦,也丢不起这个人,所以,钱全都被外地女人挣跑了。这种说法似乎不无道理。

这个八月里的白天,跟以往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一切似乎都井然有序。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应该是,有一对新人白天在街上的一家叫“有福来”的酒馆里办了喜事,他们请来一些亲朋和邻居,在小酒馆里坐了坐,放了两挂一千响的鞭炮,散了属于他俩的喜烟和喜糖。也就是说,在这条街上,他俩的夫妻关系更加明朗化了,完全应该受到法律和道德的双重保护。而实际情况却是,那家“有福来”酒馆,并不能给这两个新人带来什么好运道。因为那件事情后来就发生在这天晚上,那时整条街都已昏昏入睡,只有几只流浪猫还喵呜喵呜地在垃圾站附近逡巡。

此外,就是那些特服行业了,比方说吧,孙二娘美容美发中心的那几个外地来的小姐,她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赚到了该得的小费,50,100,或更多。这两个数字表明两种意思:前者只是给客人摁摁头捏捏肩捶捶背,并允许客人随便在她们身体的一些部位摸上几把;而后者却是要有实实在在的付出,这条街也将此种勾当叫作“和尚洗头”,说得既隐秘又恰如其分,跟前者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她们得到的回报才相对丰厚一些。另外,街上的一家名叫“狮子楼”的小酒馆生意也很红火,因为派出所的几名干警下班后,就躲在里面猜拳喝酒,他们喝的是正宗的“酒鬼”酒,据说这种酒喝了不上头,越喝越海量。所以,他们一伙人一共喝下了六瓶,准备打开第七瓶的时候,有人提醒说,酒先别开呢,我们也该到街上转转去了。

于是,那个胖警察不耐烦地掏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时间。刚好是十点五十分。胖警察回头就对站在一旁的女服务员挤了挤蛤蟆眼说,桌子先给我们留着,待会儿哥几个还回来,接茬儿喝!

小姑娘打着倦怠的哈欠,懒懒地“嗳”了一声。

4

丈夫头一次从派出所回来的那个晚上,美发店的老板孙二娘,便气势汹汹地横闯进来。孙二娘一进门,就劈头盖脸指着他破口臭骂起来。他妈的,你还算是个男人呢,你爱看下三滥片子,就说你自己呗,你凭啥把我家孙二也拉扯进去?还说什么孙二拿给你看的,你又不是三岁孩子,孙二屙给你屎,你也吃吗?难道你不长脑子啊!天底下咋还有你这种不要脸的人!你自己惹了一身臊臭,还硬把屎盆子往别人身上扣!丈夫当时吓得脸色灰白,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等孙二娘骂够了人走了好半天,他才恍恍惚惚地对妻子说,快去,把门锁上,赶紧去呀!

孙二娘原本是十分泼辣的女人,她是这条街上最早开理发馆的,听说她还专程跑去广州深圳一带,深造过一阵所谓的美容美发技术,她店里的一面墙上,还明目张胆地挂着她弄来的学历证书,尤其是她跟香港某高级美发师的珍贵合影,她那证书上还有几行中英文字,写得龙飞凤舞的,很少有人认得出来。自打有了这两样法宝,孙二娘就一天天牛起来,竟然鸟枪换炮,把原先的理发馆重新装修了一番,外间理发美容,里面搞成了几个隐秘浪漫的按摩包厢,大厅里添加了几盏制造情调的彩灯,门口立起一幅时尚的美女喷绘广告,另外还雇了一群从外地来的打工妹,年龄都在二十上下,她还把理发店更名叫孙二娘美容美发工作室,生意就一天天火起来了。丈夫后来拿回家偷看的那两张碟片,确确实实就是从孙二娘的丈夫孙二手里弄来的。

丈夫在派出所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事情的前后经过,当然,也就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孙二,和孙二在路上塞给他的那两张碟片。他不会拐弯抹角。于是,派出所就把孙二也传唤了去,让他老实交代那两张碟的来源,孙二只好承认是自己让朋友从广州那边顺带捎来的,所里除了没收了他那几张黄碟,又对他处以1000元罚款。有关被罚款的事,后来街上流传着三种不同的说法:

第一种是,根本没有罚那么多,也就象征性地交了200元了事。

第二种,说一分钱也没有罚,派出所只没收了孙二的碟并给予警告。可是,那天有人亲眼看见,孙二娘带着从自己店里精挑细选出来的两名妖冶的小姐,径直去了派出所后院的那个值班室,而且天色已经很晚了,她们从所里出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这第三种说法最为普遍。据说,那天派出所的朱胖子带了一伙人到孙二娘的店里了解情况,警察一进去,孙二娘立即就让人把店门从里面反锁了,还在门口支了个牌子,写着“今日盘点,暂停营业”字样。这是不是可以叫作关起门来打狗,还是另有别的什么名堂?街上的人也都说不太清楚,可大伙都觉得孙二娘不简单呢,这女人很有些手段,凡事都能摆平,官商两道亨通。按理说,警察扫黄打非,最应该收拾的就是孙二娘的店了,可人家的生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反倒是开小食店的两口子受罚歇业整顿。

但是不管怎么说,孙二还是一下子出名了,比他老婆的美发店和店里的美丽迷人的小姐还有名气。人怕出名猪怕壮,他现在连街也不敢上,整天待在家里生闷气,因为一旦上街遇到熟人,就会觍着脸向他借碟看。喂,把你珍藏的好东西拿出来瞧瞧,别一个人吃独食啊!孙二简直恨得不行。孙二逢人就说,我他妈的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世上哪有这种恩将仇报的小人!就因为孙二的这句话,街上很多人都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他们两口子,暗地里都说,这个男人很阴暗,他一点儿也不讲信用。所以,大家也轻易不会走进那两口子的麻辣烫店里吃东西了,好像生怕日后有所牵连。人们的这种谨慎心理,使她店里的麻辣烫生意更是雪上加霜,几乎难以为继了。

就在事发当晚,丈夫连夜被带进派出所去了,那些人说是要录他的口供。一连几天,都快把她急疯了,父母亲戚又都住得远,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她就去找几个平素要好的街坊想办法,后来还是一个街坊给她出了个主意,说他们抓人,还不就是为罚几个款吗,再说,又不是犯了杀头死罪,现在的社会,只要肯掏几个钱,没有摆不平的事。她就拿出家里当时仅有的一千块钱,去派出所找人疏通,她打问清楚了,负责这案子的,正是那晚用警棍打人的胖警察,旁人都说让她去找那个朱胖子。

那天她站在派出所门口等了一上午,好不容易才把在外面应付饭局的朱胖子等了回来。她一开始也想请人家吃个便饭,可朱胖子打着酒嗝根本不理睬她。朱胖子还弄出一副凛然正气的样子,说吃什么饭,你男人犯的事可不小,知不知道,现在全国正开展黄毒赌专项治理行动,你男人这叫撞在枪口上了!懂不懂?弄不好是要入大狱的!朱胖子说话的时候,沾满酒精的唾沫星子,飞得哪哪都是,嘴里不时泛出一股很浓的酒肉气。她一听就发怵了,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了。她央求说,我们甘愿交罚款,求你们不论如何把我男人放了吧,他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们保证。朱胖子似有难处地想了想,看见门外有人来回走动,他就先去把办公室的门关上,然后坐在靠背椅子里,两只脚高高地跷在桌面上,僵持了一阵,他才翻着一双三角眼,对她举起三根手指。他说至少得这个数,你考虑一下。她以为是三百,急忙点了点头。说三百就三百,我现在就把钱交上,那你们啥时候放人?朱胖子嗤地一下笑出声来,他接着又打了两记饱嗝,味道很冲。现如今他妈的三百也还能叫个钱?你以为咱们的钱是美元呢,我说的是三千,这是最低价,少一分都不行!她一下子傻眼了,她身上只有一千块,她上哪里弄那么多钱去?卖了他们那个小食店,也不值三千块。况且,三千块得卖出多少碗麻辣烫啊!于是,她就老老实实地,把那一千块全都拿出来放在朱胖子的桌子上,她几乎呜咽着求他给上头说说情,放他们一马。我真的再多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就剩这一千块,你就行行好,大人大量把他放了吧,你的恩情我们会记着的。

朱胖子一开始头摇得跟菜心虫似的,死活也不点头,他说这罚款又装不进我的腰包,你想好,这可是救你男人一条命啊。最后,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扑通跪在地上,一时声泪俱下。这样又过了一刻钟,朱胖子大概有些犯困了,接连打着哈欠慢慢站起来,说,现在是新社会,不要动不动就下跪作揖告饶的,我们可不兴这一套!你的事情还是可以商量的嘛。说着,他径直走到她身边,把她从地上轻轻搀了起来。在这个过程中,她当然没有注意到,朱胖子一脸色眯眯的样子,他的手很巧妙地停留在她的屁股蛋上,并慢条斯理地摸索着,接着,又很诡秘地拍了两拍,嘴里说,你呀,别哭了,快起来吧,你们女同志一哭鼻子呀,我心肠就软了,行行行,一千就一千,老哥今天给足你这个面子,不过,你怎么谢我呢?她自然又说了一堆感恩不尽的话。朱胖子始终笑眯眯地说,光说感谢有啥用?怎么样,哪天有空陪你老哥去歌厅唱几嗓子去?说着,又伸出一只肉墩墩的肥手,趁机去捏她的下颌尖。她茫然地闪躲着,可还是让他捏了个正着。想想,毕竟人家肯出面帮忙,还替他们省了一大笔钱,她就忍了。

交完罚款的那个晚上,丈夫果然就被放出来了,小食店的封条也被朱胖子派人给撕掉了。女人满心欢喜,特意给丈夫烧了一锅开水,让他在家里好好洗一洗,去去身上的晦气。虽说前后花了不少钱,费了不少周折,可总算能破财免灾息事宁人了。她觉得人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丈夫头次刚回来时,还跟她问这问那,一个劲说都是他不好,给家里惹出这场祸事,他简直后悔得想死,真恨不得剁了自己那只手。女人倒也想开了,就开导他说,其实也不能全怪你,要不是那个孙二硬塞给你,咱们怎么能摊上这种事呢?丈夫也就不再说什么,第二天一早,他照样到市场里采购店里所需的菜蔬去了。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只是,一连好几夜,他都没有提出跟她过夫妻生活,以前几乎每隔一半天,他都会很主动地,钻进被窝跟她亲热一下的。

刚开始,她确实没有往心上去,只认为他大概是累了或心情不太好,她想过一阵子,自然就会好的。直到半月后的一天下午,丈夫再度被那几个穿警服的人闯进来带走了——这次他们出示了刑事拘捕证,上面说丈夫涉嫌妨碍警察执行公务,蓄意破坏扫黄打非专项行动,还给他戴上了锃亮的手铐子——她这时才回想起来,就在这半个月时间里,他俩始终没有做过那事。而且,她还发现丈夫的话越来越少,没事的时候,总是用十根手指的指甲撕拽自己的头发,成天唉声叹气,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

本文来源百花洲杂志社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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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东,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作品入选中国年度优秀小说选刊选本,曾获《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小说选刊》优秀小说奖。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8部、长篇小说6部,现为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朔方》杂志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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