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 | 王雁翔:五张士兵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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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南部战区微信公众号
五张士兵面孔
作者:王雁翔
刊载于《解放军文艺》2017年第11期
具体说,这是五个男人,五个军旅男人的面孔。他们像挺立在我视野里的树,生机盎然,枝叶婆娑,意象丰满。
一这是一个炮兵连队四级军士长的脸,宽下巴,高颧骨,两腮鼓鼓的,身材中等,黑而壮实,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无法言语的粗硬,远远一望,就知道是有棱角的角儿。
“盛得住要盛,盛不住也得盛,哪个叫我们是军人嘛!”这话,是这个叫罗华平的士兵的口头禅。
每遇困难与挑战,他嘴里就少不了这句椒盐味的普通话。也是怪,他这句带着铜音儿的话一出口,大家就晓得没了退路,畏难情绪一扫而光,再难,都会铆足劲往前冲。
他说,盛得住,是自己四川老家的一句方言。盛,就是扛、承受、忍受的意思,就是天大的困难都要扛得住、没问题,刀山敢上,火海敢下,什么都不是事儿。
他是连队的士官长,要求别人“盛得住”,自然,自己得先是把硬刷子。
35岁,年龄比营长还大,也算是实打实的老兵。但这个患腰间盘突出的川娃子,不示弱,凡事皆要一马当先。
连队卸大米,50公斤一袋,战友担心他的腰“盛不住”,只往他肩上码了一袋,不料,他竟瞪眼跺脚地急:盛得住,我盛得住!你大胆地放嘛!
第一次参加海上登陆演习,他入伍尚不满一年。抢滩冲锋刚打响,一个巨浪扑过来,将冲锋舟掀翻,他被抛进海里,救上岸,已昏迷,仍双手死死抱着迫击炮炮管。
苏醒后,战友们笑他“死脑筋”。他一咧嘴:装备是军人的生命,啷个能搞丢哒!
现场一片笑声。是笑他痴?抑或是这句混搭?
连队接受实弹考核,他指挥头炮射击,第一发炮弹出膛,连目标区的边儿都没划着。战士们面面相觑,他跺脚说,肯定是电子观瞄设备出了故障,测距不精确,改人工观瞄,继续打!
战士们一脸疑惑:你是神哈,还没检查呢?
换了观瞄故障配件再打吧。连长有些迟疑,说,后边的弹再打偏,咱连今年军事训练一级评定可就泡汤了。
他眼瞪得铜铃似的,说,放心,我盛得住。
他眯着眼,伸出手指对着苍茫处的目标比划几下,射击诸元脱口出。炮弹跟长了眼睛似的,一发接一发,直抵目标。
但训练场手脚生风、果敢沉着的小罗也并非钢板一块。2011年,他就差点没“盛”住。
这年,连队换装转型,老式迫击炮换成了履带式自行迫击榴弹炮。新装备列装那天,全连官兵兴奋如看大戏,围着新装备一片嘁嘁喳喳。惟独他蹲在远处,沉默如树桩。
此前,他已经历过连队5次换装,每次新装备试训皆是他挑大梁。在他手里,新装备如孙猴子的“金箍棒”,关二爷的“偃月刀”,闭着眼睛都能触摸到每一处细微里的脾性与气息。
那天,没人知道这个孤独得像避雷针的人,内心隐秘的疼痛与无助,正像旷野上的蒲公英一样摇曳着。
他觉得该是自己转身的时候了,但退伍申请写得异常艰难。写了撕,撕了写,反反复复,纸团折腾了一篓子。
你不是说你什么都“盛得住”吗?怎么,这次就这么趴下了、认屣了?指导员说着,气呼呼一巴掌将他的申请拍在了桌子上。
不料,这话竟触了他体内最隐秘、最敏感的弦,忸怩不安的他也火了,梗着脖颈子说,哪个青勾子娃儿说我趴下了?有个啥子,你慢慢谙,看我盛不盛得住!
半年时间,他猛冲硬打,单中性笔就用光了5盒。当然,冲锋的快乐也伴着汗珠子一粒粒落进了他幸福的小杯子。他带队编写的新装备组训规范,推广全军同类装备单位。翻过年,新装备首次实弹射击,他负责打响全师第一炮,首发命中。
实际上,让他“盛”不住的焦虑与痛苦并非换装转型。母亲患糖尿病多年,病情逐年加重,父亲患肝腹水差点走了,出院后常年卧病在床,完全失去了劳动能力。家庭重担全靠妻子撑持着。
但屋漏偏遇连阴雨,女儿一出生,又查出患有先天性重症,需要三天两头往医院跑,父母和女儿每年的医疗费就得6万多元,他不忍心将这么重的担子压在妻子肩上,又不甘心放弃自己的理想,只能在心里苦苦地徘徊,挣扎。
“华平,我求你转来撒,我真的盛不住哒,你再不转来,咱个家就要垮哒……”听着妻子在电话那头一声声哭诉,他的手有些颤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他沉默着,妻子的哭声,一声一声,像刀子从他的心上划过,痛得撕心裂肺。他知道妻子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咬着牙,默默地听。末了对妻子说,等年底就打报告转业。
妻子一次次哭着要我退伍,我咋个不懂,她太难了。他说。声音隐隐地颤,停了停,他抬起眼,叹口气:唉,家庭,军营,两头都爱,你说咋个选择嘛。
他将家庭的难处默默地“盛”在心里,不愿让战友知道。他怕搅扰战友,亦怕给组织添麻烦。他觉得,军人就当向死而生,不管天塌地陷,都得“盛得住”。
但他埋藏在心里的愁苦还是被大家知晓了。团里为他办了困难家庭补助,还协调了地方民政部门的帮扶,家庭窘迫得到了些许缓解。
“华平,你现在是个军人了,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盛得住’!”
他一直记着当兵离家那天父亲说的这句话。说这话时,他粗硬的嗓音往上扬,透着一股子风抚草木的力量。
“盛不盛得住?”
“盛得住!”战士们一片响亮的回应,在春日温暖的阳光下回旋,攀升。
在营区,听到这带着椒盐味的普通话在训练场上回响,官兵们就晓得,那个叫罗华平的班长,又在带着战士挑战新高度。
二小潘的故事,最初是他的政委讲给我的。当时,几个朋友听了,都不大信,说是糟改的。我也觉得不大靠谱。
但那天见到这个叫潘凤鞠的四级军士长后,我知道我错了。
浓重的暮色已罩上田野,天地苍茫,却迟迟不见他的身影,大家都有些着急:不会出什么事吧?
风轻轻抚着田野里的庄稼。香蕉林哗哗作响。
忽然,他挽着袖子,一阵风似的从帐篷外扑进来,满头热汗,一副在田里忙碌了一天的模样,神情显得疲乏,亦颇兴奋。
今天咋回来这么晚呢?有人问。
他说,今天这事,处理得蛮顺当。 嗓门很大,声音在帐蓬里嗡嗡嗡地回旋。
上午,光缆要穿过一个村子,战士们好话讲了几箩筐,村民死活不答应,硬要让缆沟绕过村西的菜地、果园和稻田。
绕道就得多铺近20公里光缆,这可咋整?战士们丢下镐头,皆一脸无奈,心头的焦虑如头顶上明晃晃的太阳。
潘凤鞠抓起水壶说,哦,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们暂时在这里休息,我去一趟。
“指导员昨天就过去交涉过,我看他够呛。”
“他鬼点子多,等着吧!”
“小潘负责着施工线路上的协调工作,这种头痛事,他该去。”
战士们坐在工地上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声紧似一声的蝉鸣,使夏日的酷暑更加灼人。稻子正在扬花吐浆,有鸟在稻田与远处的村庄之间来回飞。
他坐在村里一棵老榕树下,跟村支书和几个老人唠嗑,从当地风俗民情、发展变化,一直聊到自己家乡沂蒙山区拥军支前的老故事,北一阵,南一段地闲扯,话头和分寸拿捏得极好。树下不时传出阵阵笑声。
眼看一上午快过去了,还不见他回来,等在工地上的战士心里都有些焦躁。烈日下,迷彩服上的汗水干了湿,湿了干,汗印子一层一层叠加,衣背上是一片片白花花的地图。
再这样在毒日头下曝晒,会中暑的,咱们回营地休息,让领导去协调吧。三班长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他立在村口,远远地扯开喉咙朝工地这边喊:开工啦,线路不变!
他性格开朗,但不是夸夸其谈的人。一帐篷人都张着脸听他讲白天的经历,很安静。他忽然停了话头,不讲了。被太阳晒得红黑的脸上漾着神秘的笑。
你还没讲最后到底是咋说服村长的?帐篷里的战士齐声说。
他眯着眼笑:想听,等着,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吃饱了讲给大家听。他将大家想听的笑点蜻蜓点水似的埋伏了。
中队长说:小潘,我们都以为你在老乡家吃了,没留饭。
没留好,我有点馋了,正好自己动手改善一顿。他嘿嘿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做饭,当然难不住他,他在炊事班当了六年班长,炊事班五年先进。
前年年初,大队接到海缆工程建设任务,要选拔一批工程监理人员,他主动请战。大队领导问:你离开炊事班接触光缆施工才半年,行吗?
他胸脯一挺:我会好好努力,尽快让自己成为优秀战斗员。
他的话像提前背好的,把队部的官兵都听笑了。
三个月后,他跟着部队开赴海缆施工一线。没想到,一上船,他就吐得天昏地暗。
哦,我也晕过船。
他不理我,嘿嘿一笑:你不晓得,我当时在船上死的心都有了,如果可以跳海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一下船,我就赶紧在地上趴一下,吸收点地气,要不在岸上走路,总觉得恍恍惚惚的。
岸滩保护艰苦,亦危险,数百斤重的钢管要人抬肩扛,一根一根往岛上送。满脸晒得起黑皮的小潘,不像监理员,跟着民工一起干。一次,正埋头走着,一块大石头突然从山坡上滚下来,眼看要砸到民工,他眼疾手快,顺势将民工扑到一边,滚石擦着他的衣袖飞过,差点要了他的命。
一天,他发现岛上一处隐蔽的大水坑里,静悄悄泡着几捆子罗汉松,有50多棵,掏出手机就要报警。旁边的工头急忙拉他一把:这肯定是别人挖了存在这里的,还没来得及弄走,呐,这里就咱们俩,你不要树,我给你20万,这些小树归我。
他停下手里正拨打的电话,扭过脸,恼怒地瞪工头一眼,说:没种,在你脑子里,咋什么都是钱呢?
工头气得脸铁青,冷冷地叹气。
天蓝得惊心动魄。这天,他立在一块巨石上,不停地拨打电话,差不多接打了40多个,手机都有些发烫了。最后,派出所民警七拐八绕,总算找到了地方。
一路上,工头气得不停地抱怨:我见过傻人,没见过你这么傻的,真是死脑壳,一根筋。
他听着,不吱声,只是嘿嘿地笑。
他是工程监理队里的战士监理员,施工方是国内颇有资质的公司。刚开始,对方技术员压根没把他当“一根葱”,变着法儿试探、忽悠,对一些技术环节要么故意装着不懂,要么说得云山雾罩,看他能不能从中听出一点门道。
监测过一段海缆埋深指数,他扯着嗓子火了:这一段工程必须立即返工!
他的硬气是有依据的。他根据光缆敷设的姿态、压力臂下倾的角度、施工船行驶速度、风向和水域等作出综合判断,得出的数值与工程标准还有不少差距,但施工方负责人一脸淡然,硬说误差属正常范围。晚饭后还将一个厚厚的“红包”悄悄放在了他的枕头下面。
第二天,他把“红包”啪――一声拍给对方,脸黑得像锅底:别把豆包不当干粮,我虽是一个小兵,但我懂得肩头担子的分量,更懂得做人的底线!
经第三方用专用探测埋深装置认定,这一段果真未达到工程质量标准。他一声不响,像一块岩石,蹲在现场死盯着工程整改。
施工方一名技术员纳闷:你以前监理过海缆工程?
他会心地笑:哦,大姑娘上桥头一回。
看着对方一脸惊诧,他没吱声,立在呼呼的海风里开心地笑。
三1秒钟能干什么?对于普通人,只是眨一下眼,无关紧要。
特种兵薛烛乔不这么想,在他心里,这转瞬即逝的1秒钟,是极限挑战与超越,也是一个士兵从优秀到卓越的距离。
薛烛乔从步兵连队进特战一连时,自信满满,甭管怎么说,自己也是连队数一数二的优秀骨干嘛。谁知,第一次参加特种连训练,他就傻了眼:攀登、特种射击、机降、英式障碍……许多课目他甚至以前连听都没听说过。
如何在新阵地上浴火重生?焦虑的火焰在薛烛乔的胸膛里越燃越大。他放弃休息时间,铆足劲天天给自己“开小灶”。没过多久,第一道难关被他突破,能11秒徒手登上三层楼。
这成绩在连队已算得上过硬,但他对自己仍不满意。因为连队最快的战士是10秒,他还差1秒。
他对连长说:我要解除保护绳,进行无保护徒手攀登。
连长有些纳闷:这又是为啥?
薛烛乔唰――一个立正:报告连长,系着保护绳,一是容易产生依赖心理;二是保护绳易牵绊枪支,限制了身体灵活性,也制约攀登速度。
连长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失手,掉下来后果很严重。
他把脑袋往前一探,盯着连长的脸:平时不这么练,战场上万一没条件使用保护绳,咋办?
特种兵作战分秒必争,上快一秒,就多一分胜算。为了多一分胜算,他开始从一次次冒死跌落的危险里缩小这1秒钟。
尽管下边有保护垫,但沉闷的跌落声仍然令人揪心。毕竟,每次掉落都关乎生命安危。
两个月后,他的无保护徒手攀登训练法在全营推广。
连队与香港飞虎队进行军事课目交流,薛烛乔和战友噌噌噌,10秒就上了三层楼顶,动作干净利索,如行云流水。
多种武器射击,是连队借鉴世界知名特种部队训练推出的新课目,包含手枪转体射击、轻型冲锋枪限制平台射击和匕首枪行进间射击3项内容。他一听就兴奋,像打了鸡血,又站到了试训排头。
身体突然旋转,调整好姿势有一个短暂过程,转身出枪瞬间,无法利用手枪准星缺口瞄准,他大胆颠覆自己的射击习惯,硬是琢磨出一套压低重心保持身体稳定、以手枪套筒一侧当准星缺口的训练方法,难题迎刃而解。
限制平台是一个1米宽、1.5米高的掩体,上下左右分布多个射击孔,身体不能超出掩体范围,完成枪抵右肩射击和抵左肩射击,姿势别扭,不利索。他反复倒饬,又探索出一套训练路子。
实弹考核那天,薛烛乔一副目下无尘的架势,啪、啪、啪……使用3种武器、多种姿势,10发子弹11秒内出膛,似乎不用瞄准,全部命中目标。
战友们都为他极其精准的射击自豪,他却没停在欢喜上,脑子里电光石火,的新想法又隆隆启动了
他眼睛一眨一眨,有点矜持,一脸怪异:特种兵追求快,但是,有时咱也得学会慢,慢1秒钟也是考验与挑战。
这是薛烛乔有新想法时的表情和风格,连长从百忙中抬起头,他知道他脑子里一直在不停地琢磨着问题,一些充满风险的迷人问题。说:又有啥奇思妙想,快说。
薛烛乔说,嗨,咱得学会用脑子思考问题不是,你想想看,直升机滑降,下滑太快、太猛,容易崴脚,如何控制好速度、减小冲击力,慢1秒比快1秒更安全。
然后呢?
然后,他为降低这1秒滑速,又开始在模拟机降平台上折腾。
夜,静的诡异,伸手不见五指。是偏远乡村深夜里的那种静与黑。
没人知道,战斗其实已经在这静与黑里打响。蓝方一架战机正悄然向红方防空阵地袭来,直逼指挥所。但雷达被强电磁笼罩、干扰着,像木讷、迟钝,睡意浓重的老猎犬,迟迟不见反应。
“盲搜!”中士赖华双眼紧盯着雷达显示屏。
当然,他心里清楚,用导弹发射车上的雷达“盲搜”打击目标,其难度,犹如黑夜里伸手抓一只临空而过的鸟。
一个红点若隐若现,他瞪眼道:就是它,锁定。他的语气和目光锐利如剑,能切开粘稠的夜色。
指挥员的发射指令刚落,一枚导弹在黑沉沉的夜色里划过一道美丽航迹,直刺苍穹,在遥远的夜空轰然开花。
赖华是导弹一营发射连的中士班长,个头不高,眸子像警惕的猎犬,时刻透着一股子亮光。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士,曾创下某型导弹“5发5中”的全胜纪录,全旅至今无人能破。战友们说,他有鹰一样的眼睛。
这双眼睛的神采来之不易。
刚下连队学专业,班长教什么,赖华眼珠子骨碌一转,就能领会操作要领。每次阶段考核,他的成绩总是榜首。
“这个专业so easy(太简单了)!”渐渐地,骄傲自满情绪在赖华心里像水波一样,一波一波鼓荡起来。
咱俩比一次。班长说。
赖华盯着班长,说:哦,比什么?
班长说:上发射车。
第一轮比拼,赖华就败下了阵。精度不够、处置呆板、操作超时……那天,他被班长折腾得满头雾水,眼神黯淡。
不过,他是越挫越勇的性格,并未有就此蔫下去。战友们发现,这个差点被骄傲摧毁的兵,变了,平时训练对自己的要求总比别人高一截。
严酷的考验不期而至。旅里与驻地航空兵某师组织联合陆空对抗演习,“蓝军”飞行员狡诈多变,利用云层和山峦不断规避红军搜索,还有高强度电磁干扰,目标像呼啸而过的风,根本无法稳定跟踪。
信息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几分钟后,目标重新出现在官兵们视野里,但若不立即下达号令,最佳拦截位置倏地就过去了。
抉择,摆在了赖华面前:等待指挥员“发射”号令,不光战机会被贻误,红方阵地上重要目标的安全亦不堪设想;如擅自发射“导弹”拦截,就会面临接受处罚的风险。
赖华皱了一下眉头,果敢选择了拦截。瞬间,蓝方“战机”梦碎苍穹。
怕这怕那咋行,军人当有当即立断,敢于担当的勇气和血性。赖华说。
演习硝烟还未散去,指挥部当场给赖华记三等功。
“赖华不赖!”
听到旅长茹雷在电话那头这样夸赞自己,赖华笑得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
英雄连队必有传奇英雄,这我知道。
但“黄草岭英雄连”黑不溜秋、瘦削单薄的方超智,初入视野时,我多少有些恍惚,觉得他似乎与血性、英雄这样的大词不大搭界。
副教导员池涌章的话锋很硬:你可别小看这小子,4次骨折,手腕上打着两块钢板,18次比武夺冠,是宁折不弯的好钢!
池涌章看一眼小方,又扭过脸盯着我,似乎怀疑我对他的介绍缺乏信任。又说:我当他指导员4年,不信?讲几件事你听听――
那年,小方参加上级“军事三项”比武,意外受伤,右手腕骨裂,饮憾赛场。
随后,挫折与考验就接踵而来。一次,他给全连官兵做战术示范,砸地有声的动作引发旧伤,医院诊断为右手腕粉碎性骨折。不到两年,两次手术,右手腕打上了第一块钢板。
出院不久,团里组织半年军事考核,他死活要参考,像一头犟牛,谁都拦不住。 当时我劝他,说你伤口还没好利索,不敢逞能。你猜他咋说?
咋说?我有些好奇。
他说,一班是全连排头,我是一班长,岂能缺考!
他打着绷带,单臂赴考。400米障碍场,2米高墙,他单臂触墙,脚轻轻一垫就过去了。抵达终点,成绩比优秀还快出几秒。武装五公里越野途中,连队一名战士突然晕倒,他冲过去,一把捞起,就往卫生队跑。路上,伤口崩裂,血把绷带都渗透了。
然后呢?我问。
恢复了个把月,他又带全班出征了,参加军区单兵终端标准化比武,夺得“优胜班”。
结果啊,旧伤再度发作,小方又第3次躺上了手术台。
第四年,手腕游离骨断口二次硬化,医生把硬化的骨头敲掉,从他的胯部取出一块骨头接到右手手腕,打上了第二块钢板。
不到5年,4次手术,手腕被打进两块5公分长的钢板。大家都为他惋惜,觉得小方从此可能就废掉了。
这是一个春日的上午,天很蓝,我们盘腿坐在连队门前的草上。草地上开着一些粉色、白色和黄色的小花,鸟儿在芒果和荔枝树上一声一声婉转。我本来在营区散步,走累了,看到草地上有几个战士坐着聊天,就走过去坐在一起,想和他们随便聊聊工作或生活,池涌章看到方超智就打开了话匣话,收不住。现在,谈笑风生的气氛忽然有些凝重,甚至伤感与怜惜。我有些懵,一时不知该如何往下接。
大家都静静地望着池涌章,在静默里等待,等待他的讲述。小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嘴角浮着笑,低头听着。像听别人的故事。
这小子骨子里有一种豁出来玩命的血性脾气,有一天,他告诉我,军人除了冲锋,还是冲锋,自己身上不光有钢,胸膛里还有钢气,绝不会废掉。池涌章接着说。
这时,他停住话头,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抬头望着头顶的荔枝树,上牙咬着下嘴唇,像陷在沉思。
半晌,他喃喃自语似地说,好吧,接着讲小方的故事――
去年开训动员比武,20多名训练尖子轮番上阵,投弹竟无一人过70米。当时,小方戴着二等军功章坐在观礼台上看比武,看不下去,低吼一声,让我上!
小方全副武装,先跑800米,扛着50多斤重的弹药箱20米往返5趟,完成步枪分解结合,再进入投弹区,不助跑,原地引弹、挥臂、投掷,一出手就是73米。
陌生地域的实弹“极限射击”是高难课目,打击目标隐蔽在丛林丘陵间,随机显示,在奔驰颠簸的战车上,对1000多米距离上的目标进行射风吹草动,2分钟内完成。

去年,全师组织“多能射手、多岗能手、技术能手”比武,小方运用步枪、轻机枪等轻武器,用13种弹药对7种运动目标射击,你猜怎么着?这个小子夺得全师“多能射手”。演习那天,小方指挥连队头车发起冲锋,突破第3道防线时,战车履带突然受损,他在距目标1200米处,一个短停歼灭,打出了4发全中的“满堂彩”,创造超视距射击发发命中的全师纪录。
你说,咱有这样的钢铁战士,有什么好怕?末了,他这样说。是自豪,又像自问自答。
我回头寻小方,不知何时,他已悄然起身离开。我还没来得及注视他,甚至没看清他的脸。那个愉快的上午,除了这些故事,我只记住了小方那双明亮的眼睛。
王雁翔,作家,资深媒体人,现居广州。诗歌、散文作品见诸《解放军文艺》《西南军事文学》《前卫文学》《广州文艺》等刊。作品曾获第十三届、第二十三届中国新闻奖二等奖,全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等,已出版《穿越时光的河流》等作品多部,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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