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刘书升:父亲的小推车(外一篇)
来源 :南部战区微信公众号
父亲的小推车
作者:刘书升
陈毅元帅曾说过,淮海战役的胜利,是山东人民用小推车推出来的。我父亲的小推车,不仅参加了这场波澜壮阔的战略大决战,而且在以后的漫漫岁月中也推出了我家幸福美好的生活。
我的家乡位于美丽富饶的胶东半岛。小推车老家当地人也叫独轮车。改革开放以前,作为当时农村的骨干运输平台,每个农户家里基本上都有一辆,尤其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谁家拥有一辆这样的小推车,其风光决不亚于现在那些家里有奔驰、宝马的“有车族”。
父亲是一个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实农民,平日里他沉默无语,只管低头劳作。披星早起下地,月悬晚归回家。小时候,我懵懂不知,不明白父亲怎么会有使不完的劲?自己长大了,才知道父亲的伟大和可敬。他的小推车随着历史的变迁和农村的变化,演义了整整三代,其历史轨迹,也呈现出波谷、波峰、波谷的辩证发展曲线,这既客观地反映了农村的发展变迁,也真实地折射出父亲不畏艰辛的生命历程。
母亲讲,父亲很早用过的小推车是木制轮子,轮子两侧用铁片包夹而成,车体笨重,轮径很大,推起来十分费力,由于轮轴跟木头之间的摩擦,走起来很远就能听到“吱悠、吱悠”有节奏的声响。即使这样,也远胜过人挑肩扛,省力出活。谁家有了这样一个小推车,春耕、夏锄、秋收就有了保证,也能大大提高生产效率。我的父亲用现在的话说是一个身材魁梧、力大无比的猛男,还是一个帅哥。我的家乡是丘陵地区,大部分土地在山坡上,农民上山劳作都要走一米宽、坡陡三十度以上的崎岖山路,春天往山上送去耕种用的粪土,秋天向山下运送收获的粮食,都是用这种小推车推上推下的,一个人推着这种木轮小爬上山坡,在我们的村壮劳力中屈指可数,而我父亲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在那个艰辛的年代里,父亲就是靠着他一身的硬朗和我家的那个第一代“机械化”,苦难地走出困境,艰难地养活着我们兄弟姊妹。
随着我家经济条件的好转,父亲作出了对他来说是一个重大的决策,把小推车的木制轮子换成橡胶轮子,车体也作了改进,整个小车轻便灵活了许多。据母亲回忆,我家的小推车变成第二代小车后,父亲天天脸上挂满笑容,推起小车来,脚下生风,干起活来更加欢快。除了正常的地里劳作,父亲也在冬季的农闲之余跑跑运输。他早上四、五点钟起床,顶着凛冽刺骨的寒风,到三十多里外的地方推花生米。父亲能用胳膊夹起二百多斤重的麻袋包,自己装上两大麻袋花生米后,在一天内送到一百多里外的港口装船,途中没有柏油路,阻力很大的沙石路。他一个人推着车子爬好几个长达一里多地的陡坡,再光脚踩着碎冰淌过两条河流。推重车上路时,他穿着棉袄,等到了港口,上身就剩下一件薄衬衣。而返回家的时间,一般都在晚上八、九点钟。整整一个冬天,父亲天天如此,风雨无阻。
父亲晚年时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说当时我们村有一对兄弟,看到推花生米能挣钱,也要跟着大伙儿一起跑运输。兄弟俩人合推一车,一个推,一个拉车。第一天推了两麻袋货,晚上十一点才回家,回家后累得话都说不清了,饭也不吃,倒头便睡,第二天打死也不愿再去了。
父亲的第二代小推车最大的贡献是,让我家盖起了房子。盖房子用的所有石料,都是父亲和舅舅从山上一车一车推下来的,填平高达四米深的地基用土,也是父亲和不足十八岁的大姐用小车从村外推的。有一次,父亲推着小车到一百五十里外的地方买盖房子用的石灰,天不亮离开家的时候,母亲用一个苇草盒子装了几个玉米饼子,以供父亲路上吃。到了晚上天都黑下来了,还不见父亲回来,母亲领着大姐来到村头,娘俩在腊月的寒风中足足等了近两个钟头,才见一团黑影由模糊而逐渐地清晰起来,黑暗中只能看到小推车和八百多斤石灰在缓慢地移动,父亲高大的身躯完全被小车上摞得小山似的货挡在后面。我不知道那么重的货,父亲一个人是怎么从那么远的路上推回来的。
父亲在快六十岁的时候,用他的小推车推着我和哥哥去医院看病。那年冬天,十六岁的哥哥被生产队的马车压坏了脚脖子。父亲用他的小推车推上哥哥去公社医院给哥哥治脚,车的另一面加上我以保持平衡。那一天,路上很不好走,漫天飞舞的雪花夹着大风横扫而来,加上路面异常地滑溜,父亲的小推车几次都险些翻下沟壑,父亲也是不停的踉跄,我坐在车子上明显地感觉到父亲低沉不停的大口喘息声。那时我和哥哥的个头已和父亲差不多,却让六十岁的父亲推着我们艰难跋涉在恶劣的天气里,心里针扎般难受。后来,多少年过去了,每当我对父亲的所作所为有不满情绪时,一个老人顶风冒雪推着两个儿子的镜头就会浮现在我眼前,不痛快和委曲便会一闪而过。这个藏在内心深处的黑白默片一样镜头,也是我后驱使宽慰和孝敬父亲的一种动力。
现在,父亲已九十岁了,不管第一代小推车,还是第二代小推车,他都已无力驾驭,而农村也基本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机械化,小推车已退出历史舞台。可父亲爱车的情结却依然不减当年,他花钱请人,把小推车改造成了第三代,变成了类似小孩的玩具车,轮子的直径不足三十公分,样式也是建筑工地上运沙子的小铁车,但尺寸要小得多,他偶尔出门办事,类似去街头买菜都会推着它。有一次,我让他来北京住上一段时间,他问我,能不能把他的小推车带上。父亲的话让我哭笑不得,好言相劝,最后他婉拒了我的孝心。我想小推车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我可能永远也体味不到,但是,我能深刻而清晰地感觉到,他永远舍不得陪伴他生活劳作的小推车,也永远舍不得一生为之奋斗的那片土地。
我的父亲是打铁的。而且在我们老家那边是出了名、非常过硬的铁匠。
父亲是一个不善言词的人,他对别人的爱也好、恨也罢,很难从他的脸上找到痕迹。对于他年轻时的这段铁匠生涯,他从来不对我们兄弟姊妹说。小的时候,我经常看见他打一些小的铁器。我曾问过母亲,父亲心灵手巧地打铁器的手艺从哪里学的?母亲说,父亲年轻时曾打过许多年的铁,是当地最出色的铁匠。至此,我才知道父亲原来是打铁出身。
我童年时期的铁匠铺,现在已经不多见了,那种铁匠铺一般由四个人组成。把钳手,一只手拿着一个炉钩子,调整炉内的火候和被烧的铁块,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大钳子,夹着铁块在铁砧子上翻转或调整角度,供锤手们猛力疾速地击打,他对火候的把握和角度的调整要求极高,可是说是一个技术活,类似于整个铁匠铺的主持,或者说是一个导演式的人物。正锤手,双手握有20斤重的大锤,大幅度地抡起,快速率地猛打,主要负责把铁块打成铁器的雏形,这是整个铁匠炉的主力,也可以说是主角式的人物,我父亲就是一个出名的正锤手。边锤手,也是双手握有16斤重的大锤,跟随或辅助正锤手有节奏地击打,主要是修补式的打击,是一个配角式的人物。小伙计,一手拉一个很大的风箱,一手不断地加煤块,始终保持炉火的高温,是一个剧务式的人物。整个铁匠铺就是在这样几个人的密切配合、辛苦劳作下,一批批的铁器被打磨成型,走上市场和生产生活之中。
铁匠这个行当,对选才非常重视,也有很高的要求。我们这个家族的男儿,都是高大魁梧、力大无比型的,且头脑也是够用的,较为适合打铁这种重体力活。据母亲讲,爷爷四、五岁时就成为一个孤儿,为了不受别人欺负,从小就披星戴月、署去寒来地习武,到了青年时,七、八个大汉是根本靠不上爷爷身边的。父亲和四叔本想跟爷爷习武,可是爷爷深知习武人的无奈和苦难,认为有一门技术活,方能有生存的条件,于是,爷爷让他的一个本家侄子和我父亲、四叔,一起找三十里地之外的一个老铁匠当了学徒。
老铁匠测试了三个年轻人的力气后,决定让本家的伯伯主修把钳,让父亲主修正锤,让四叔主修边锤,十来岁的哥仨开始了艰辛的学徒生涯。
那段时光,父亲他们吃足了学徒工的苦头,早上天不亮,爷爷就叫醒父亲和四叔,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有时父亲吃饭都拿不了筷子,手和胳膊肿得很厉害,以致无法握锤柄,更无法抡起20多斤重的大锤,这样势必招致老铁匠的大骂甚至体罚,尤其是三伏天,每天在上千度的炉灶边,汗是不停地流,水是不停地喝,那么强壮的体魄几近虚脱。经过三、四年非人的学徒生活,父亲他们终于出徒了。老铁匠要求他们留在那里与他一起干,可是家里需要父亲照顾,他不得不回家。
由于父亲是打正锤的,铁匠铺里固然少不了他,老铁匠在挽留父亲无果后,又开始做我本家伯伯的工作,本家伯伯还是很讲兄弟情份的,明确告诉老铁匠,如果我兄弟不愿干,我也不干,最后,老铁匠只能让父亲哥仨回去。
回到老家后,父亲他们在爷爷的资助下,开了一个附近几个村庄唯一的铁匠铺,开始了他们的铁器生产,在当时来说,这无疑是一个重工业,抑或是一种制造业,哥仨干得甚欢。记得前几年,本家伯伯在世时对我说,当年他们哥仨打铁时是怎样的团结与快乐,老人家讲起来眉飞色舞,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地讲述,有些情节还记忆犹新,我只能洗耳恭听,为他们血浓于水的兄弟情而赞美。时光荏苒,当年打铁的几条好汉,只有我四叔还健在,可他也是近九旬的老人了。
由于父亲他们都是本份老实人,服务对象也都是本村的父老乡亲,打铁的利润非常小,且遇到家境贫穷的人,打完的铁器有时也就不要钱了,这样下来,他们经营的铁匠铺只够维持生计。随着我们兄弟姊妹的出生或长大,家里的生活负担越来越重,仅靠打铁已难以养活一家老小,不得已的父亲只能放弃他的打铁生涯,重操面对黄土背朝天的辛劳。为此,本家伯伯还反复做父亲的工作,既对铁匠铺缺少一个过硬正锤手而无措,更为兄弟们几年来的风风雨雨而留恋,可面对生活的艰辛,哥仨只能选择分离。
就这样,父亲开始种地养活我们,一直到改革开放后几年,他才停止大规模、高强度的田间劳作。记得父亲在八十岁前,还偶而打点小的铁器,去世的前一年,也就是九十岁时,也简单地种点蔬菜。可以说,繁重的体力劳动伴随着父亲近一个世纪的人生。
父亲他们的那个铁匠铺,一直持续到我上大学,经历了四十多年,中间更换了不知多少壮汉,更无法计算他们流了多少汗水。四叔在父亲离开铁匠铺后的第二年,也参军加入了东北野战军,开始了他南征北战的军旅生涯,只有我本家伯伯是最后的坚守者,他是完整见证这个铁匠铺的唯一打铁人。
随着工业化时代的日臻成熟和信息化时代的款款而来,家乡这种土式的铁匠铺已经很难再找到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动控制的生产线成批量的生产。偶而回到老家能看到这种土式铁匠铺的旺旺炉火,聆听一下儿时特有的叮铛锤声,那实为幸运,抑或又回到了无邪的童年,抑或又看到了父亲宽厚臂膀上突出的腱子肉,对父亲的想念和对往事的追梦一齐涌入脑海,既是享受,更是悲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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