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张彦甫:娘,请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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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不散……
娘,请听我说
作者:张彦甫
“对不起,你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其实,我知道系统会这样回答我。但我忍不住,不由自己,总想拔这个我给娘拔打了十多年的号码。
自从当兵离开娘,到现在近三十年,我几乎没怎么在身边好好陪过娘。先前,因职业的特殊性,我在军营里和娘的联系、交流多是书信,探家的假期原本就很有限,而我却只顾走亲访友忙应酬,很少在身边陪娘。十多年前娘用上了手机,联系方便了,但电话里交流,多是简短的问候。我曾在心里一次次许愿,等事业顺当了,各方面都稳定了,一定拿出时间好好陪陪娘,听娘讲讲自己的人生冷暖,我也向娘说说这些年我在外头的甘苦。
娘的手机号码是不用存入“通讯录”的,是一串存放在我心灵深处的情感密码,高兴了、烦心了,不管我的脚步在哪里,随手拨出那串数字,就能听到娘亲切的声音。出差在车站、机场、码头,若有空闲,我也会跟娘说几句闲话。
但是,现在娘不需要电话了。我心里那些迟迟不能兑现的夙愿,再也无法实现了。
两个月前,娘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先前经常忘事儿的娘,现在已无法从电话里听出自己儿子的声音,也不知道跟我们说什么。娘跌进了言语错乱、思维混乱、记忆失散的泥沼,病患夺走了她与我们交流的能力。
娘的生命陷入了无边的冷寂与灰暗。
哥哥担心没用的电话打扰娘,就停机了。
植物人或许会有“唤醒”的一天,我语言错乱的娘还能有清醒的希望么?我还没听够娘的教诲,满心的话还没来得及给娘诉说啊!
我已经好多天没和娘说话了。娘,今天我想跟您说说话,您能听出儿的声音吗?
娘,我记得您给我们兄弟说得最多的是良心两个字。
小时候每逢过年,家乡习俗要在上房支起香案供桌,摆上体现当年年景的最好食物,用隆重的仪式把先祖们从另一个世界“请”回来,一起欢度新春。年三十晚上,方桌上摆满了一年里才有一见的好吃食,大方块肉,酥肉丸子,还有白面做的超大花馍,上面粘着一粒粒红艳的大枣。
满桌好吃的,要一直供到正月十五过后,您才会分散给我们吃。
半个月时间,桌上的“供品”对于饥饿年代的顽皮少年来说,是漫长的,也是一个巨大的难以抗拒的诱惑,我们一天天的掰着指头数数,觉得时间好慢,怎么还不到十五呢?
但再香馋,供桌上的吃食,即便是花馍上的一颗枣、一个花腿儿都不会少。我没扭过,哥哥更不会扭吃。
您说,做人要讲良心,方桌上的供品是报答先祖养育之恩的,时候不到谁也不能动一口。娘,我懂,您说的良心是孝长、敬畏之心吧。
土地承包后,村里常有生意人。一天晚上,都吃过饭很久了,您把我叫到身边,端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说,去,把这碗粥送给当街补锅的师傅,等着人家喝完粥,把碗带回来。
我知道娘不是小气,家里没有多余的碗,不记着拿回来,家里吃饭就会有人没碗。那时候,虽说已分田到户,但咱家也只是刚刚顾得住自己。我记得每次吃饭,您都不跟我们一块坐小桌,总端着碗坐在高处的炕沿上。有一天,我起身去锅里舀饭,看见您碗里是前几顿的剩饭,才明白您为何不跟我们坐一起。娘,您是怕我们看见您碗里头的吃食啊。
送完粥回家,把碗带递给您,您问我补锅的人有馍馍吗?我说没看到。您叹气说,人呐,不管穷富,凡事都得有良心。又从盆里找出两个馒头让我送去。
娘,您那天说的良心,就是施助弱者的良善之心吧。
您6岁时,就没了母亲,说自己最见不得“没娘的孩子”。我一直记得胡同口那个三口之家,到1990年代竟没落得只剩一个潦倒的光棍儿子守着破门烂院,经常上顿不接下顿。您不光经常接济他饭食,还常去他家将脏衣服和被褥抱回来洗晒缝补。
村里人都知道,这家人曾因我们小孩间的耍闹,跟咱家是“仇家”,一直到我上初中了,他家人都不跟咱们说话。
我问您,光棍他娘在世时恁不好,为啥还要帮他?您说,做人要讲良心,往远处看、好处看。娘,我知道您是在用自己的言行告诉我们,做人要有以德报怨的仁义之心,不能墙倒众人推。
小时候,家里六口人的衣服,几乎全靠您用手工织布机一梭子一梭子穿出来。织布复杂且辛苦,弹棉花、用手工纺车纺线,等等。村里家家日子都不宽裕,一个家庭凑不出那么多棉花,常要几家搭伙才能织满一车布。街坊中,那些爱贪便宜的人,总有找不到搭伙人家,但每次找到您,您都乐呵呵地和她们合伙一块儿织。
我纳闷,不解。您说,你带头讲良心,做厚道人,别人就不好意思贪占便宜了。
娘,我晓得你这是告诉我们,做人要以宽厚之心待人,不能轻信别人的闲话去嘲笑、判断一个人,应学会自己识别善良,不要轻易去否定和评论他人。
二哥的女儿要当妈妈了,您老早就请年轻的街坊做参谋,求人家和您一道去集上采购新潮的婴儿用品。记得我回家时,您还把她新买的小兜肚、小汗褂拿给我看。其间,您反复叮嘱二哥,说孩子出生时您一定要在场。
现场在一千多里外,您已八十岁了,出远门,谁也不敢冒这个险。我们都劝您,说去了帮不上忙,大家反而要照顾您,添乱。您却说,我不要你们照顾,孩子生产时,我就是啥也不干,能在旁边看上一眼,心里也踏实。
其实,还有一层意思您没说,您是怕少了对孙儿辈们的礼数。从孩子们过年的压岁钱,上学时的学费,再到结婚、生子时的见面礼,您都不会忘记做奶奶的情谊。您一辈子在田地里劳作,没有积储,我们兄弟四人孝敬您的一点零花钱,您一分都舍不得用,都攒着表达了自己的慈爱之心。
您把自己掐辫子(卖了)攒下的二十几块钱给大哥。我们都说不用,您说,你大哥六十岁了,没个挣钱的手艺,家里子女多,用度开销大。
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记得这是您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上年纪后,您记性不大好,但谁在早年帮助过咱们,在您心里都有一本明白账,名单里有亲戚、有邻居,也有陌生人。只要有机会,您一定会想尽办法补还上。
您炸油条的手艺乡亲无不夸赞,炸出的油条色好、面萱。记得小时候,您农闲时会把从全家人嘴上省下来的油和白面炸成油条,去远离村子的集市上换点儿零用钱。在集上,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不舍得吃根油条。
有一次,您在集上感到一阵一阵恶心、眩晕,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后,您才知道是一位陌生人使劲儿唤您、拍打您,把您扶起来,喂了几口水,您才慢慢睁开眼睛。
多年后,您还不无亏欠地对我说,如果不是那位好心人相助,你十岁的时候可能就没娘了。
您常对我们念叨,做人得有良心,别人帮了咱,一辈子不能忘。娘,我懂您知恩必报的感恩之心。
娘,我17岁就离开您从军远行,都快三十年了,但儿走得再远,也走不出您的世界。您讲给我的这些故事,我一直存在心里,那是我一人生的干粮。
您曾说,良心是最经得起考验的,人不管干什么,都不能丢了做人的本分和善良。娘,您放心,我会一辈子牢记您的话。
娘,您不知道,再过一天就是2018年了。
新年到了,我多想坐在您身边,再听听您讲讲自己的人生故事。我也想给您讲讲我这些年在外头奔波的酸甜苦辣。娘,我多么渴望我的故事与泪水,能唤醒您沉睡的记忆啊!
(文中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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