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子|我爱的是一个没有声音的黎明(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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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的是一个没有声音的黎明(外一篇)
文 | 黎子
1

自从我交了男朋友,母亲便多了个隐性“情敌”。
“怎么不接电话,这么长时间跟谁通话呢,是不是那个四川娃?”周末接到母亲电话,劈头盖脸就被一大串问句砸到,她口气里带着焦灼、妒忌、失落,像个正吃醋的小女孩。
男友是重庆的,母亲偏喜欢叫他“四川娃”,我跟她纠正过无数遍,每一次她都故意叫错。从第一次知道“四川娃”的存在,她就把他归为“坚决不与之和解阵营”。她对他无法免疫、自动过敏,说自己一听到那个男娃的名字就心口疼。她不喜欢他,不喜欢我和他交往,不喜欢我和他打电话,不喜欢我在千里之外和他见面。
“我喜欢他!你不用管,反正你又管不着!”我对她扮鬼脸,冒出一句娇嗔又置气的话。
听到这句话她就会安静下来,不再说话。
她的确管不到我。
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她就把我放在外婆家养。我是在外婆家长大的。
从一岁到十八岁,我学会走路、学会叠被子、学会下草滩放牛,我上小学、念初中、参加高考,我第一次月经来潮、第一次喜欢上一个男生、第一次夜不归宿坐在小城中心的大象雕塑下彻夜喝酒……所有这些成长中重要的时刻,她都不在场。十八岁之后,我去了南方读大学。我参加社团、谈恋爱、写作、四处旅行,轰轰烈烈的大学时光,与她无关。
是的,我是故意的,我故意让自己的成长与她隔离开来,我故意让她一场接一场缺席,我故意让这一切与她无关。
后来,我长大后,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对我厉声厉色。她也学会哭,学会闹,在电话里像个小女孩那样撒娇,什么话都柔声细语地对我讲。把核桃的壳剥了千里迢迢给我寄到广东来,在每一个假期我仅有的几天在家的时间里,换着花样把她所有拿手好菜好茶饭做出来端到我面前。她哭,她闹,我在一旁不出声地看着,她哭累了闹乏了自然安静下来;她在电话里撒娇,我默默地听完,然后以要学习为借口把电话挂掉;她使出十八般武艺做好吃的摆到我面前,我风云残卷地横扫完,然后擦了嘴巴去电脑旁看电影。
我早已触摸到她的软肋,早已知道要怎样抵抗她向我倾洒过来的万千深情。是的,我在抵抗,我从小就开始抵抗,我抵抗她的温柔,连她的冷漠一并抵抗;我抵抗她的笑容,连她的泪水一并抵抗;我抵抗她的口红,连她破洞的裤脚也一并抵抗;我抵抗她每一次归家来的拥抱,连她十几年的缺席一并抵抗。我抵抗期盼,因为没有想要见到她的盼望,就不会有一次次爬上山头看不见她身影的失望。
我已经习惯,已经习惯这种抵抗,习惯这种相处方式,习惯这种爱。
2
小时候,有一年夏天,表姐送我一身她穿过的粉红色套装夏衣,印着英文字母的短裤短袖,是城里买回来的衣服,时尚极了。我喜欢得要命,用清水一遍遍洗干净,搭在晾衣绳上晒干,叠得方方正正搁在柜子里,摸一摸,还是舍不得,依然穿着自己平时的衣服去上学。坐在教室里,一整天,心思都在那套粉红色的夏装上飘,那山丹丹花一样粉嫩嫩的衣服,穿起来该多漂亮呀!我手托着下巴,眼睛盯着书,脑海里的自己变成一只花蝴蝶,在花海中飘呀飘,飘呀飘。
放学的铃声一敲响,我撒腿就往家跑,往家里的木质大衣柜狂奔。
奔到大门口,我刹住了。
我看见穿着鲜艳红衫子的母亲回来了,小我一岁的妹妹也回来了。妹妹在院子里和表妹们玩耍,在光溜溜的黄土地上跑来跑去,笑声连成长长的一串,响亮极了。我看见那套粉红色衣服穿在妹妹身上,肚脐处沾满了斑驳的泥巴。我冲进窑洞里,打开衣柜,发现自己的粉红色衣服——不见了!
我大声哭号起来,把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抱出去,乱撒着扔到院子里,扔到母亲身上,“你不是只爱你的碎女儿吗?你爱三三,那把我的衣服都给三三穿啊!都拿去!拿去!”我哭倒在地上,打滚,母亲过来拉我,我站起身,背靠墙壁,抓起墙角的放羊鞭,扬在手中,不许她靠近。外婆跑过来,双手颤抖着掴了我一巴掌,抱走了双脚蹦跳的我。
那个时候开始,我对母亲洋溢多少爱,就会洋溢多少恨。对妹妹,我越想念,就越妒忌。我永远也忘不了,每一次她离开时都紧紧拉着妹妹的手,却看不见躲在门背后眼泪汪汪的我,唯一的一次,我挣脱外婆的手,追着母亲撵下山坡去,哭着,求她带我一起走。母亲转回身抱起小小的我,摸摸我的头发,笑着对我说下次回来一定带糖果给我。她也落泪了,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打在我的手背上。我看到母亲哭了,以为事情有了转弯的希望,于是更加拼命地大声哭。但她还是放下我,转回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后来,每一次她离开的时候,我便不再哭,我拿起课本,握起鞭子下河滩饮牛,站在河堤上看她的红色身影渐渐消失在山尽头。我知道,哭没用,它不会让我的妈妈留下来,也不会让我与妹妹生活在一起。我擦干眼泪,继续一个人,独自长大。
3
“我妈不喜欢你!她让我不要再跟你联系了!”
我在电话里这样对男友讲的时候,他哈哈大笑着,说不会的,那是阿姨没见我,要是她见了我,一定会喜欢的,我有信心!
他很自信。
可他的自信是白搭的,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让他去见母亲。
我害怕那种场面,女儿领回去的男朋友,母亲不喜欢,坐在炕头又哭又闹,背过脸用人家听不懂的方言一顿怨天抢地,骂完女儿骂女儿领回家的男孩子,顺带着把自家的祖宗与人家的祖宗一并在嘴里嚼烂了吐到地上再踩碎了。表姐的婚事是这样,妹妹的婚事也是这样,我早看厌倦了,也害怕了。
我对他讲,我没想过带你去见我妈。他笑着,仍是乐呵呵地自信着。
我不知道该怎样去爱一个人?
我时常把这归咎于母亲,我觉得是母亲没有教会我爱。但后来我发现这不对,母亲自己也不会爱,她不会爱自己的男人,她对那个高大英俊能赚钱的现任丈夫总是扬起嗓门狠言恶语。她连喜欢他的话也是骂骂咧咧吼出来的,偶尔穿一身漂亮衣服也只会故意站到他面前摆个别扭的姿势问他是否好看。她不会爱自己的孩子,她和她们在一起总会闹得几个人都哭起来,不欢而散。
我不想像母亲那样,于是,我拒绝爱。
我拒绝男友每个夜晚准时的电话,拒绝他三百六十度紧紧地拥抱,拒绝他沧海桑田的誓言,拒绝他的温暖,拒绝他给的安稳。我总觉得我不属于任何人,一旦妥协,我将陷入庸碌,将迎接一波又一波袭来的失望。
两年多里,我把自己关在大学这座城里,写作、看书,与同学聚会;或者放逐,头脑发热地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但无论我做什么,我发现自己根本摆脱不了他的影子,我身上承袭了母亲那该死的浪漫气质,我拿自己没有办法。
凌晨两点钟,踏上南下的火车,只穿一件棉布长裙,站票,在车厢里瑟瑟发抖。那时,他还在深圳学习。一年后他回到重庆,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安静一些了,毕竟距离无法渗透,那样遥远,一颗多么躁动的心也会渐次冰凉。可依然是无法管得住自己跋涉爱情的脚步。小假期,和同学约好去爬山,去逛街,去参加美食节,可是事到临头的时候不去了,死活不去了,急急地买了火车票,流着眼泪奔向北去。
有时候,我问自己,我到底是在爱这份爱情,还是在爱这爱情里的自己?我总在每次踏上火车的那刻感觉到自己在爱里的激烈。我眷恋这份激烈,从而对爱情怀有勇气。
往包包里塞一支口红,一本书,踏上火车,爱情就开始了。总是这样,我需要一遍遍提醒自己,一遍遍证明自己,我是会爱的,我是在爱之中的。
寒假过完年,对母亲撒谎说开学了,于是坐上去西安的大巴,母亲以为我坐火车去广东,其实没有。西安下着小雪,我在夜晚坐上了一辆空荡荡的大巴,辗转几千里去了男友所在的小城。夏天的时候,我又故伎重演,坐车到咸阳,追赶飞往江北的航班。母亲不知道,母亲只是装作不知道,她早已预感到了,但她只是在替我打点行李的时候一遍遍重复说:“不许去那个四川娃那里,啊?”我支吾着不回答她,她仍是把我送上了轰隆隆开过来的大巴上,眼泪朦胧的。
想起来,我成长中重要的时刻,母亲是参与过一次的。我上大学走的那晚,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出远门。在小城西车站,舅舅舅母都来送行,他们替我买好了晚上去西安的卧铺票,一排排站着,等车开。天黑时分,夜幕一层层降落下来,车站里稀稀落落的灯开始一盏盏亮起来,绿色,红色,橙黄色,是汽车鸣笛的声音,是离别的声音。母亲惊慌失措的样子,站不住,跑进跑出不知道在干什么,车要开了,舅舅找不到她,舅母也找不到她。我站在车门边,知道她又逃了,她逃了十八年,缺席了十八年。今天这样一个辉煌而壮丽的分别时刻,她又怎么敢来面对呢?我笑笑,转身往里走。
“等一下!”
我听到她喊我的名字,转回身跑出去。是母亲,她带了她的丈夫过来,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我喊他爸。他塞给我一叠钱,我说我有我不要,他还是塞,我就收下了。母亲塞给我一袋蛋糕,是那种乡村特流行的几块钱一包的鸡蛋糕,我说我不要,我吃的已经带得够多了。她再塞,我还是不要,她气得直跺脚。“拿上吧!出远门,你妈多多少少也是个心意。”舅舅发话了,我只好乖乖装进包包里。
说实话,那一刻,我真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母亲真丢人,在那么多人面前举着一袋鸡蛋糕冲出来让我带着去上大学,真好笑!我把它塞进包里的时候它还在扑簌簌往下掉渣。
那次在火车上,两天一夜,胃痛,不知道是不是只吃了华夫饼与巧克力的缘故。只好拆开母亲带给我的鸡蛋糕,它软软的,吃下去,胃就不再感觉痛。
4
我知道我的男友很爱我,但有时候我感觉不到这种爱,它那么稀薄,那么缥缈,那么瘦削,那么遥远,我总是要开着火车去追赶。
火车总在黑夜前进,我喜欢火车穿越隧洞的声音,喜欢那种鼓鼓的风声,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饱满的,像一粒种子,随时可以落地发芽。我从南方上来,腿上还穿着牛仔超短裤,塞着耳机,抱一本书在怀里,在空荡荡的车厢里睡去。我不知道母亲是否相信爱情,我只见过她在我面前提起父亲时哭过,眼眶里盛满泪水,一碰就碎。那是她的十八岁,她的青春,她所有的爱恋。
而如今,美丽的母亲已经老去,或者说,正在老去。我无法想象母亲完全衰老下去的面容,一张如花的脸,一张被很多男人追逐过的面庞,变成一张擀面皮,又变成一张老树皮,苍老,褶皱,布满皱纹。那是我不敢面对的,正像我不敢面对自己气势汹汹的成长。
有很多次,母亲在电话里说自己感觉凄惶。我知道母亲的寂寞,他的男人在外赚钱,她的几个大孩子游荡在中国的天南地北,她的两个小孩子都去了县城上初中,她一个人,守着一座阔气华丽的乡村四合院,与门前游走的光阴对峙,她怎么会不感到孑然一身的冷清?我对母亲说,去城里吧,城里热闹,你去城里随便做点什么也比守在家一个人看一天的电视要好。
母亲嘴里不住地应着,是啊,是啊,可是两个小娃星期天要回来吃饭嘛!
我沉默。
我忘记了,母亲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母亲啊,她是一群孩子的母亲。
可她所剩的青春,真的不多了。我替她着急,也替自己着急。于是,我一遍遍奔上那辆深夜的火车,一次次去寻求一个答案。
乘火车,盛着一颗欢欢喜喜的心,去男友的小城。
他带我去吃重庆美食,每一次都是惊喜,每一次都辣到掉眼泪;他背我在乌江大桥上飞奔,看夜晚投在江水中央的霓虹;他推掉兵荒马乱的工作陪我出去玩儿,去爬山去古镇去江上飞舞。他爱我,爱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感觉得到,也应该满足,却还是感觉孤独,抱得越紧越是空空荡荡,抓不住,抓不住。
我的欢喜,我的雀跃,我的美丽,我的快乐,我的小九九,我的撕裂,我的狂怒,我的无助,我的悲伤,我的剧痛,我的孤独,我的乖戾……我为写一篇小说发着狂,整夜整夜地梦魇,那些红色的人红色的字在奔跑,可我抓不住,写不出来。我感觉自己写不出来就要死掉了,连夜跳上火车,去找他。
见了面,却发现他根本无法分担我沸腾的痛苦。他只会带我去吃,吃各种好吃的,然后散步,在江边的霓虹里一遍遍地走。我在痛啊,我在心里喊,眼泪憋出来,哗啦啦落满脸颊。他却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逗我笑,带我去看电影。
他感受不到我的熬煎。
他爱我吗?我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
我笑自己,普拉斯在《爱丽尔》中说:“所有的爱和孤独都是自作自受。”
我不是在自作自受又是在干什么?
小时候,我试图让母亲理解我,理解我暴烈的举动是因为她,我哭喊摔鞭子满地打滚都是因为想要她带我走。而现在,我又试图让心爱的男人懂得我,懂得我年轻的躁动的暴戾的爱与精神困顿。可这是多么难啊?我和所有人一样,整日整日地捧着手机,白天黑夜地游荡在网上,在真真假假两个朋友圈里去喝酒卖萌,可是依然寂寞,依然找不到一个精神上的救赎者。
可是,他不一样啊,要是连自己最爱的人都不能懂得自己,那我活着的这个现实世界,和那个虚拟世界有何区别?
看完《港囧》出来,街上的夜风凉凉的。我的眼泪再也囚禁不住,决堤般倾泻出来。我朝他吼,像朝母亲吼那样,看着那张挚爱的脸,盯着那双迷乱的眼睛,大哭,嘶吼。
我和他之间有一种疏离感,我和母亲之间也有一种疏离感,我和所有人之间都隔着这样一层疏离。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任何人之间都不能完全地契合与相容,这种隔膜,这种裂缝,是神赐予的,是普遍而规律的,我应当接受。我接受,但我却不能容忍自己与最亲近的人之间存在这样一条细缝。我与母亲疏离了那些年,于是再不能彼此拥抱,我不要自己也与他相隔两面墙。我企图逾越这条缝,要么给我过去,要么天崩地裂。
哭闹了一路,停不下来,他脸带歉疚,一路说着对不起,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说分手。
那条细缝轰轰烈烈倒塌了,乱石滚落,地动山摇。他哭了,我从没见过那个样子的他,脆弱的,心疼的,伤心的,越哭越凶,越哭越无助, 蜷缩着,哭成一个泪流满面的孩子。
爱情让人不由自主,他拿我没有办法,我也拿这细缝没有办法,话已经说出来了,我收不回来,细缝依然存在,还是不能弥合。两个人都哭着,说第一次的相遇,说两年多来所有的欢笑与泪水,说北方南方那么多车站里的一次次相见与别离。哭着哭着,两个人都感觉到没有彼此要死掉了,要活不下去了。凌晨时分,双双站在冰凉的江水里,站下去,再站下去,要把这巨大的荒谬的裂缝淹没。
我们被早起打鱼的渔夫呵斥吼叫着喊上岸。
电影《颐和园》里面这样说过:“人其实是孤独的,人也是愿意死的。要不然,为何偏偏与心爱的人作对?”
终于,我相信了这世界上的孤独,我向那条细缝妥协。它的存在并不能阻挡我爱的脚步,甚至于,我发现了这细缝的美丽,我懂得了母亲那一年,转身离我而去时的背影。
5
母亲不喜欢我的现任男友,也不喜欢广东仔,不喜欢我的每一个男同学。她总觉得她的女儿一旦恋爱,将会把对她的爱分走一半。
“这不公平,我都爱了你二十年了,他才爱了你几年?”
她总会这样说。
母亲越来越像个小女孩了。
喜欢穿红色的衣服,喜欢收集各种五颜六色的珠子,喜欢对着电话向她的两个女儿撒娇,喜欢在任何拗不过儿女的时候选择耍赖皮。
“那我不管,反正——反正你不能谈恋爱!”
她又在电话里对我絮叨。这句话都说了三千遍了,每一次我都说不,然后她在电话那头说恋了爱就得结婚,结了婚就会像她一样脱不开身,她叫我专心学习,毕业后去闯天涯去大城市晃荡去自由几年再恋爱结婚,要不然有了孩子就被拴住了,接着就开始抽抽搭搭在那边哭。
我在这边笑,我妈这思想还挺潮流的,跟现在很多年轻人的思想不谋而合。我嘴上喏喏地答应着:“好好好,不谈不谈!”挂了电话,依旧满心欢喜地去谈情说爱。
最近,母亲总在电话里问我:“你想我吗?”麻酥酥的,真受不了。男朋友也经常这样问我,我一视同仁,公平对待,都说:“不——”
母亲那头欢喜饱满的声音一下子暗下去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吐出一句:
“你不想我,我想你!”
这一句,她竟然和男友的回答,一字不差。
向父亲一样的情人1
我的父亲,是个坏人。
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经常坐在床上垂泪。
那是小城里一间很小的出租屋,逼仄潮湿,十五瓦的白炽灯发出微弱的气息。母亲坐在床边,不知从什么地方翻出一堆纸片,一边流眼泪一边伸到我面前叫我认出上面的字。彼时,我才读小学二年级,认识的字不多,只清楚地记得最上面的是一张离婚书,写着父亲与母亲的名字。
母亲眼泪汹涌,举着那一堆纸片向十岁的我一遍遍控诉父亲的罪行。
“我怀着你,去山底下挑水,回家来已经是晚上,他打牌回来,输了,嫌我给他做饭太慢,把我扑倒在灶膛里,用脚踢我的肚子。他去山西挖煤,我叫你舅舅给他拍了个电报,坐火车去山西找他,想叫他回来,他见了我,躲在窑里不愿出来。一个月后,我自己回来了,火车上,一个陌生的男人送了你一顶花帽子,真漂亮,他从来没有给你买过一件衣服或帽子。他要跟我离婚,我想着娃娃们,不想离,我们去打官司,我什么都不懂。你舅舅刚大学毕业,为我的事情四处奔波。本来好好的,没承想那个坏种请法院的人吃了一顿饭,本来的审判结果都变了。法院的判决下来了,把你和你哥判给了他们家,你妹妹跟着我,只叫他们家赔我两百斤粮食。他半夜来你外婆家把你哥抢走了,却从没领你回过他们家,欠我的粮食到现在还没还。你哥哥那时只有五岁,临走时抱着我的脖子说妈妈你别哭,等我回去把爸爸那个坏蛋杀了就没人敢欺负你了,你就可以回家了……”
母亲的眼泪像喷薄的火山,火焰一撮撮贴着脸颊顺流而下,淹没了那堆七零八落的纸片。
我忘记了那时有没有紧紧抱住母亲,用一个拥抱安慰她,只听见母亲在耳边饮泣:你要保存好这些证据,好好读书,长大后替我翻官司。我恨他!你要替我报仇!
我看着母亲的眼睛,狠狠点头。
后来有一天放学,背着书包在山坡上玩耍,被邻居一个老奶奶喊住了,她说:
“小女娃,你听说了吗?你爸爸死了,听说又做了坏的事情,被警察追赶,骑着摩托车在大街上逃命,被车撞了。你外婆没有告诉你吗?”
我摇摇头,愣愣的,蹲在地上,用手指在黄土地上画了一个圈圈,一个很圆很圆的圈圈。
他死了。我想。我没有难过的感觉,只是长长吁了一口气,我终于不用报仇了。
只是站起身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些遗憾,我还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呢,不知道亲女孩子的时候,胡茬会不会很扎人?
在小城读高中的时候,学习很紧张,一个月只能回一次家。母亲又有了新家,离外公家不远,就在山顶的平原上,有一座豪华的大院子。那时外婆已经去世快十年,每次放学回家,我总要两个家里都跑跑,陪陪外公,再陪陪母亲。
一个周末的黄昏,母亲又坐在炕上垂泪。岁月在母亲的眼角布满细纹,母亲年轻时一张如花的脸,哭起来再也不楚楚动人了,也难以再打动我了。
她说,她突然很想念父亲。每一次看到我,她就会止不住想起他。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西峰小城的城北街道上,他突然叫住我,骑着一辆自行车,上衣领子斜着。他说,‘你看你!我以为你离了我,在西峰城混得好得很呢,没想到瘦成这样了,脸都蜡黄蜡黄的了。’多少年没见过,他见了我还是这样笑话我。我问他儿子还好吗,他说儿子在家,已经上初中了。我拉住他的自行车后座,叫他不要走,转身跑进小卖部买了包烟塞给他,希望他下次再进城来的时候,能带儿子来给我看看。他最终一次都没有,自己还提前死了。”
“要是他活着该多好,现在我连恨的人都没有了。”
母亲一个人坐在炕上自言自语,我最终还是没有安慰她一句。那个时候,我开始学着写东西,掏出厚厚的笔记本摊开在桌子上,由着母亲在回忆里流眼泪,我把所有秘密的心事,都写进我编造的故事里。
这,便是我关于父亲的所有记忆。
2
渐渐长大后,我才发觉,我其实从来都没有恨过父亲。儿时那些信誓旦旦的眼泪,都是流给母亲看的,我不想让母亲太伤心,不想让她觉得自己生了一个女儿是没有用的。
长大后,我一直在试图寻找父亲,最强烈的那一次,是2014年冬天,在北京。那是大学二年级的寒假,我去北京打工,住在朋友帮我租的地下室里。快过年的某一天,北京的一位作家老师请我在簋街吃饭,他比我大将近二十岁。我换乘好几次地铁来到大红灯笼高挂的夜市,在缓缓上升的涮羊肉的白色雾气里,他问起我的家庭,我满不在乎地跟他说了关于父亲的事情。他沉默了几秒钟,在蔼蔼白雾背后说,黎子,你缺失的这个父亲,也许要用一辈子去寻找了,你的写作,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将他摆脱。
第二年五月,我去北大领奖,活动开始前一天坐车去通州看一位在宋庄的画家朋友。那一日,北京的天空布满铜褐色的乌云,公交车迟迟等不来。我看着漫无边际的天空,突然想起我的父亲。如果茫茫人海中,我能与他相见,不求他能叫出我姓名,只愿我们能认出彼此的脸,我们相互抚摸着对方的脸庞,手掌感知二十岁的青春与四十岁的沧桑,欢喜地发现,我们来这世上一遭并不是孤身一人。我们是同一血脉的来源与继承,就像一棵大树,枝叶繁茂是因为盘踞老根。
我的青春来自他的沧桑,我延续着他年轻时的勃勃热血,在这流离失所的人世间,我们曾经是一体,只是一个意外让我们分离。
后来,在每一个深夜,被心爱的男人覆盖住我赤裸的身体,透过月光,我凝眸细看他的脸,他的脸上褪去了白昼时的苦闷、烦躁、忧愁、狡黠、野心,他的脸上有孩子的天真,这天真是我给予他的,我知道。
那么他给予我的呢?我轻轻地抚摸他俊朗的眉宇,战栗的呼吸,坚挺如针的发丝,宽阔有力的胸膛,在他熟睡时偷偷听他心脏跳动的声音。这是我的男人!爸爸啊,您的女儿已经长大,躲进了另一个男人的怀里。我从不曾感知过男人胸膛的魅力,我不知您年轻时的胸膛也如这般铿锵而安全,您的眉宇,您的发丝,您熟睡时沉沉的呼吸,是否也如他一样,一样跟我贴近,契合得天衣无缝?
我不知道。
我爱的男人,他无法理解我的缺乏,他只一遍遍流着眼泪,在我要离开的时候紧紧抱住我说要给我一个家。我转回身看着他的眼睛,这一刻,他多么像个孩子,眼眸里一汪撕裂的泪水,倾泻而出的是他即将要说出口的下一个铮铮誓言。我理解他的苦痛,却无法皈依于他,是的,我在他身上找不到父亲的痕迹,他那么拼命地爱我,却是那么孩子气的爱。我跟他说分手,一遍遍地说,恋爱了三年,分手说了三年,每一次都因为他的悲痛欲绝而重新回头,终于,这一次,我拼尽全身所有倔强不再回头。半夜里,我挂断电话,在西安90后作家联谊会的酒店里失声痛哭,他的短信发过来,说:最后一次,我们一起去一趟云南,完成我们的约定,到时候,要走要留,我尊重你的选择。
在大理,洱海边的一家园林式饭店里,我们喝了好几瓶百威,眩晕迷蒙中,他让我闭上眼睛。我不。慌乱中他抓住我的手,从双肩包里掏出一枚钻戒戴在我右手无名指上,连这一刻也是孩子气的,带着蛮勇的力气。眼泪落下来,我扑到他怀里,我知道这一股孩子似的笨拙是因为爱,情至深处便如小鹿乱撞,是惊慌而拙笨的。
我并非不懂得右手无名指的意义,但还是默许他肆意而为。但感动过后,我还是不得不把它摘下来,就像我爱他,又一次次离开他一样。
我曾经冲动地想过,在他与我冲上高峰的那一刻扣留他身体里的一枚种子,用孩子,作为我们再也无法切割的连接,也许这样,我就会慢慢好起来,不会再有去寻找父亲的妄念。但我深知这又是一个多么荒唐的想法,我刚满二十三岁,身体里蓄满了取之不竭的渴念与勇气,他不能降服我,今日我为爱低头,某一日,一旦我们之间的爱情分崩离析了,我还是会冲破爱情的糖衣炮弹,独自野蛮生长起来的。
这便是,我无法逃避的命运。
3
我想找一个像父亲一样的情人。
可是,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不知道,于是我的寻找变成了一个死命题。
我知道自己不该,不该一直把自己围困在这个陷阱里无法自拔,我应该再快乐一些,就像他们所喜欢的我的笑容那样快乐。他们都喜欢我的笑容,爱上我的男人,没有一个能抗拒我的笑容,我并不算长得十分美丽的女子,但我懂得自己的长处所在,我的笑容便是我的杀手锏。当我笑起来的时候,他们的眼睛里看见的是童话,心里的一汪湖水,平静了又起微澜,传递给他们的是无法遏制的欢喜。她是天使!那一刻,他们的欢乐来自于我。
他们都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说过相同的话,说要照顾这个笑容明媚的女孩一辈子。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眸明亮,胸膛微微鼓动,嘴唇被牙齿紧紧咬住一块,真诚得无以复加。
我相信他们,相信他们说给我的每一句誓言,但我不相信自己,更不相信爱情。“爱情不是永恒的,追求爱情才是永恒的。”假若我真的天性如此,我不想收下誓言伤害他们任何一个人。
“很多女人聪明伶俐,但一生被情所困。即那种没有恋爱就活不下去的人。很难说是与低自尊或性欲相关,也许是灵性较高极为需要身心联结的人。低级联结是一把水壶在岸边等待雨滴降落的状态。高级联结是把自己沉没在大海中,所有的所有都得到满溢。”
这是那天逛书店买了本庆山的新书——《月童度河》上面的一段话,读到这几句的时候仿佛心脏被击中。我承认,很多时候,我借着缺失父爱的名义一遍遍流连于男人之间,他们并没有伤害我,而是我自己,我自己始终走不出,打不开这个结。我想,也许某一天我会找到一个像父亲一样的男人,他自会拯救我,今天遇到的所有说爱我却不能将我救赎的男人都是路途上相互消耗的过客。彼此的发疯,折磨,声嘶力竭,不过是大幕拉开之前的几声急促鼓点而已。
假期在广州实习,每一个黄昏乘坐回家的BRT穿梭在拥挤的人潮中,倍感荒凉,这是我一天中最孤独的时刻,总是在这一刻眼睛看着窗外那么强烈地想起他。“其实,让我可惜的并不是失去一个男朋友,而是失去了一个灵魂知己。”那天,从大理回昆明的路上,星光满天,枕着他肩膀说出这句话。如今,在每一个下班的黄昏人潮里想起他,才知什么叫切肤之痛。
他是懂我的那个人,没有人能比他更懂得我内心的胆怯与脆弱,是我自己太难以满足,在认识人的本性方面,我比他更较真,比他更想要看到真相。
“爱和性都是容易的,最本质的不满足是不被了解和孤独感。”我想,就是这种感觉。
这个世界上的关系有很多种,除了夫妻、朋友、恋人、情人、父子、母子等等的常规关系以外,还存在着许多无法名状的关系,这些无法被定义的关系,总在某个时刻填补了一个人内心不完整的一块。
“好的关系,应该同行趋向解脱,而不是使彼此陷入更深的轮回。初级的爱是一种深深的束缚和缠绕,并让人沉沦苦海。高级的爱是求得解脱。”庆山的这句话我心有认同,我和他们之间总是无法和平相处,爱情拯救不了我们,爱情在人的野心、贪欲、痴狂、天真面前已经变得十分幼稚。
不过人世间还好有爱情存在,即使这美好接近虚妄,但已经是我们所能拥有的最真实的美好。
4
他跟他一样,对爱情抱有纯真的执着。
他是除他之外的另一个男子。
即使我告诉了他我所有的想法,我对爱情的不确定,我心里不能忘记的人,我不会许给他关于未来的种种。他还是每天挤半小时公交车把早餐送到我楼下,还是在我出去参加活动或者应酬时死死等在地铁站附近直到天黑送我回家,还是在我内心纠结想要独自一人安静的时候远远一个人回家不给我半点打扰。
他跟他一样,明明想要得到她,却惶惶而不可得。
有时候,我想,为什么我爱的男人不能像父亲一样,粗暴、霸道、勇猛、果敢、拼尽性命。我的父亲是个暴君,母亲曾经恨死了他。我却在心里隐隐贪恋这种狂野的力量。为什么他在我要离开的时候,挽留的手臂上充盈着的是眼泪而不是力气?为什么他在我迷惘不可知要哪一种未来的时候不大手一挥说你只能跟我走?为什么我一遍遍地用利刃刺他心脏他不回击却说无论你待我如何我依然爱你如初?
我们终究是不能完全契合的两具灵魂。他企图拥有我,我拼命逃离,于是,所有的矛盾不过像个笑话,是徒劳无功的。
廖一梅的话剧《琥珀》中有一句台词:
“为什么要有男人和女人呢?他们是那样的不同,不能互相理解,但又互相爱恋,必然地互相伤害。有时候我想,设计男女这样一套程序,唯一的可能是以这样的激烈的冲撞来帮助我们学习,帮助我们了解自己,了解他人,变得更宽容,有领悟力,不狭隘。”
思考到最后,寻找的结果依然没有答案,但我的答案更倾向于佛所说的缘,既然一切都是徒劳无功,我们不必苦苦探寻,无论哪一种选择,虔心对待就是,时过境迁之后仍不后悔即是最高赏赐。在年轻时,有些东西揭穿了要比虚伪的假象来得更美好。爱情还是要继续,马儿还是不能停蹄,如果真相在途中,才不怕它搅个红尘滚滚。
本文来自 西部杂志微信公众号
作者简介:黎子,甘肃庆阳人。有作品发表于《作品》《厦门文学》《中国诗歌》《诗歌世界》《山东诗人》《南方日报》《中国新诗年鉴》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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