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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建文 | 战争记忆(上)

南部战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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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记忆(上)

文 | 傅建文

当西南边陲上空那缕排雷的硝烟飘散以后,共和国似乎正在远离战争,关于战争的记忆也似乎被尘封了,尤其是身处灯红酒绿的闹市,神经已被繁琐的人际关系和各种应酬弄得很麻木。是啊,享受和平与繁华的生活,未尝不是昔日的追求和向往;然而,当一旦沉醉于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又总觉得缺失了什么。

到底缺失了什么?

触动我的是凤凰卫视《风雨人生》栏目的一期节目,节目名字与军旅作家李存葆的一篇著名小说同名——高山下的花环。节目以纪实手法讲了相关联的两个故事。故事之一:当年一个在云南前线参战的护士,因去麻栗坡烈士陵园拜祭阵亡战友,采用了一种冲动的影视剧方式——朝天射了一梭子,这在十分灵敏的敌我对峙地区,是军纪绝对不允许的,她也得到了相应的处置,开除干籍,提前退伍回家。这个女子也是十分有心性的,返家不久便考取了北京一家重点大学,毕业后又在北京海淀高科技园谋取了一份高薪职业,之后结婚生子,有房有车,日子似乎正按着一种满足的方式运转。然而,一个“偶然”,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走向。这个“偶然”,必定是冥冥中注定的!她因公去了一趟越南,踏上了这块昔日十分炙热灼人的土地,接待他们的是一位越南退伍老兵,自称参加过战争,打过美国佬。女子立马便戳穿了他善意的谎言,说以他的年龄,绝不可能和美国兵干仗,又说是和我们打的吧?越南退伍老兵痛痛快快承认了。再一问,越南退伍老兵当年就在女子参战的老山前线的对面,两人相距可能不足几百米——但当年这几百米,却是一条不可逾越的生死线!相似的经历,让两人热络起来,告别时竟以“战友”之谓戏称。时间真是一个十分可爱的魔方,竟把当年你死我活的敌对双方变成了“战友”。这在女子心中也引起了阵阵涟漪,既然生死之劫都能化解,为什么自己不愿触动那记忆中“伤痕”?于是,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初春时节,她独自一人赶到了麻栗坡烈士陵园,独自一人在九百七十多座墓碑间徜徉,让思绪在血与火及生死门之间飘荡。女子有备而来——茅台酒、中华烟。可是,当她把烟点燃,把酒洒在四周时,回转身却被一幕惊呆了,那点燃的烟正一明一暗,恰如人在吸吮一般。那一瞬,对女子的冲击可想而知,战友真的有灵吗?若从常理分析,很可能是山风吹动的结果,但女子绝不会如此认为,她心中认定那就是战友的灵魂,在向她致意,在表达战友相会的真切情谊!此后,女子又多次重返麻栗坡——就在这过程中,有了节目的第二个故事,或者说,压根就是第一个故事的延伸。女子多次重返麻栗坡烈士陵园的过程中,从陵园管理者口中了解到,陵园的九百七十多座陵墓中,有二百余座二十年间从没有亲人来拜祭过!这让她有一种淡淡的失落,同时心里也在追问:这些战友家里没有亲人了吗?或者,他们不知道亲人牺牲的消息?抑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直到有一天,女子从当地摄影爱好者得到一张照片,这才恍然大悟!这是怎样的一张照片哟,一个八十岁的老妈妈,手扶儿子的墓碑,张大一张没有牙齿的嘴,头微仰,一脸悲戚!再一了解,更令人心酸欲碎。老人只有这么一个独子,丈夫早逝,孤身一人度日。然而,她虽住在并不遥远的同一个省份的某处乡村,却长期无钱做路费来看望长眠在红土高坡的儿子!足足二十年,一个鸡蛋、一把野菜的积攒,才凑够了这趟探亲之行!这是一个母亲怎样的二十年?思念成缕,泪已哭干!女子被震撼了,冲击来得比任何一次都猛烈,她当即赶往老妈妈所在乡村,见到了这位可尊可敬可亲的老妈妈,见到了屋顶漏水、墙上长草、一贫如洗的老妈妈的住处。她把这些都拍成可视的照片,挂到了网络上。一石击起千层浪,反响可想而知,结果也可想而知——很多人对老妈妈伸出了援助之手,也有很多人上门来看望老妈妈。老妈妈的境况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住进了宽敞的新房子,有了新床、新被和一应生活用品,日子向她展开了晚年温暖、温馨的一面。然而,看不见的是这件事在女子内心掀起的波澜,她除一次又一次探望老妈妈外,还做出了一个令亲人和朋友都无法理喻的决定,结束北京的一切,远迁昆明!所有亲人朋友的劝说和忠告都无法改变她的决定!于是,在春城昆明多了一家“老兵茶馆”,多了一家重返战地的老兵们的驿站,凡是外地的老兵来,她都要亲自陪同去麻栗坡……

我是噙着热泪看完这期节目的。我讶异的是,我久已干涸的泪腺居然还蕴藏这么丰富的情感?看完节目,我顺军区机关办公区的林阴道缓缓游荡,让寂静的夜风吹拂我发热的头脑,慢慢梳理紊乱的思绪……

记忆如一张沉重的电闸门一样缓缓打开。    

二十六年前,我所在部队侦察连受命赴广西前线轮战侦察,我是其中之一。窝在披着迷彩的军用大卡车车厢里,经过三天三夜的颠簸,我们到达了轮战的目的地——广西凭祥境内法卡山右侧不足两公里一个废弃的农场里。那时,举世皆知的法卡山战斗结束还不到八个月,战争的气氛还十分浓烈。首先,我们参观了法卡山阵地。阵地还原汁原味保存着恶战的痕迹,战壕四通八达,被炮弹“犁”得粉碎的山头刚长出些许不到寸长的嫩草,不知是敌是我的尸体骨架裸露在坡土上……一切都向我们展示着战争的残酷和狰狞。山头驻军的一个英雄连长还带我们参观了一个刚被燃烧弹烧过的侧阵地,黑黑的泥土上,地雷像老家刚挖出的地瓜一样,一绺绺排放在那儿。接着,我们又去参观了凭祥烈士墓,这也是我第一次走进如此众多的墓碑方阵中,如果说心中没有震撼,那绝对是假话。可是,我那时实在是年轻,年轻得一塌糊涂,年轻得不知自己姓啥,年轻得不畏生死。是啊,刚满十八岁,血气方刚,心怀异志,一门心思想建功立业,故而,法卡山陈列馆那些英雄的照片和事迹文字才是我最爱看的,幻想着某一天,胸前也戴上亮闪闪的军功章。

战地生活的寻常日子是单一而枯燥的。我们不像边防守军一样要蹲猫耳洞,而是住在废弃农场的办公楼里。楼不大,方形,共三层。我在二楼和三楼的拐角墙壁上发现了很多残留的血痕,虽然经过了清洗,经过了一段时间打磨,却依然清晰,暗黄,呈一块块不规则的补丁状。我猜可能是打法卡山时停放伤员或烈士遗体留下来的,找当地老乡一问,果然!当时这里就是一个战地救护站,最多时停放了一百个伤员和烈士遗体!在办公楼前,还有一块约二百平方的土坪,这也是我们训练和进行文体活动的主要场所。训练不多,一个礼拜安排一到两次,一次两个小时左右,也就是复习一下军体拳和捕俘拳。文体活动也有限,足球不用说了,篮球也活动不开,支了一个篮球架,打小半场,还有人用两张门板摞了一个简易的乒乓球台,偶尔练练手。保持得最好、坚持到最后是放电影。侦察连携带着一部16mm电影放映机,只要是不执行任务,每晚必放。看电影也不是很轻松的事,因怕敌方特工偷袭,放映时要在四周山头、沟壑设六组哨,每组三人,这样,每次都有十八个人看不上电影,只好重放一次,后来就行成了例规,每部电影都放两次。除此以外,雷打不动是每个周末的党团活动,基本上是读读报纸,汇报一周的思想状况,把几个小时打发过去就行了。其余的时间就都归个人了,干什么都行,但严格规定了活动范畴,前后左右都不能离开二百米,尤其不能脱离众人的视线。这是一种几近囚禁的状态,打牌下棋,很快会厌倦,想读书看报,却又无书无报可看。于是,战友们发明创造了很多消磨时光的新鲜玩法,如“接龙”,把人分成两组,每组人数相等,每人从一副扑克中抽出一张,每组的点数加起来,点数多的算输。之后,输的一组按每人抽的牌点数绕着办公楼轮流转圈子,抽的几就绕几圈。遇上运气好,抽个老K,对不起,十三圈。当地老乡看着我们好玩,说侦察兵在苦练功夫呢,我们也不解释,动机却远没有那么纯粹。当然,最风靡的玩法是自己动手用弹壳做台灯,弹壳亮,又好嵌接,做出来的台灯既重又漂亮。有的人创造力强,耐性又好,做了五六个不同样式的台灯。我比他们略略超脱些,除了想建功立业外,还想当作家。这样,我的空闲日子基本上是在写作和背颂诗词度过的。我带了一本《唐诗三百首》和一本《唐宋诗词选辑》,每天背三到五首,除执行任务外,一天也不间断。结果,等轮战侦察结束,我基本把两本书背完了,就连张若虚的长诗《春江花月夜》也倒背之流。别说,这段时间的苦功,对我真正走上文学道路,真还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当然,十八岁的年龄是很难安份的,淘气和犯纪律的事总要干一些才舒服。有一次,我和一个湖南岳阳籍的战友,两人背枪携弹,跑到一个两公里外的山头上,去摘了一大包野橘子。后来被我的身高一米九0的大个排长发觉,抡起要穿四十五码鞋的大脚,在我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训斥我:满山遍野都是地雷,不要小命了?还有一次,我和另两个战友站最远的电影岗,大约距放影场地有两里多远。恰那晚放影的是一部新片,两个战友都有先睹为快的想法,我竟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只是让他们留下了所有武器。结果,我一个人隐身在大树洞里,把三支冲锋枪全部上膛,十二颗手榴弹全部拧开后盖,十二个弹夹全部压上子弹。我心想:要是敌人敢来,我他妈形象比王成还要高大!

说内心话,我真是有些忍耐不住了,想痛痛快快干一场!

这些寻常的日子自然是为不寻常准备的。我们轮战侦察有两项主要任务,一是潜伏,二是侦察捕俘。这都是准备真刀真枪干的!先说说潜伏,就是把人马拉到边境地险林密的地方,等敌人撞上门来。这种潜伏也是磨性子的功夫,长五六天,短也有二三天,蹲在一个地方,基本一动不动。吃压缩饼干,喝凉开水,忍受蚊叮虫咬。这样的潜伏进行了八九次,我们的运气不太好,从来就没有撞上枉死鬼,也就没有留下太多鲜明的印象。倒是有一次潜伏时,我们路过一个边境村庄,在一户壮民家中歇脚,见到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姑娘,倒是至今不忘。那姑娘模样如何,我不记得了,想来不是很丑,以我那时的心性,丑姑娘肯定是不会搭腔的。聊天中她告诉我,从出生起,她没有上过一天学,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我是真正震惊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居然还有这种情况?正因如此,我没有记住她的模样,但记住了她对外面世界渴望的那种眼神!再说说侦察捕俘,这是我们的主要任务,也是最危险的任务,还是我最迫切要求参加的任务。为了能去最前面的捕俘组,我每次都写血书。我的迫切要求也得到了应有的回报,侦察连在轮战中共组织了四次侦察捕俘行动,我参加了四次,是整个连队除几个干部、骨干外的惟一,两次参加掩护组,两次参加捕俘组。四次行动中,有三次显得有些平庸,虽然潜到了敌人鼻子底下,却因机缘不巧,或是情况变化,既没有正面接敌,也没有重大险情,安全去又安全回来了。只有其中一次,那可是称得上惊心动魂!

这次行动大约是春初,侦察出发地点在法卡山主阵地右侧一公里的地方。在我们之前执行轮战侦察是某兄弟部队的侦察连,我们接替他们时,他们把防区的整套侦察资料移交给了我们。在我们始发点前方,他们清晰地标示了一条已开劈的通道。我们刚上去不久,没有什么经验,也有些急功近利,决定采用他们的通道,以节省时间。就是这一莽撞的决定,差点让整个行动陷入劫难地步,也差点送了我的区区小命。当晚九时,我们开始行动,连长和我及另外四个捕俘组队员走在最前面,谁知刚走了不到一百米,我脚下突然“扑”的一声,一团火光一冒。一瞬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走在我左侧不足一米远的连长立马伸手扣住我的琵琶骨,低声吼道:别动!连长是参加过一九七九年边境战争的老侦察兵,熟知各种地雷的性能,担心我一松脚,一颗跳雷会弹跳上来,造成致命的杀伤。我木木的,也不敢动。连长先疏散周围的几个捕俘队员,又就近折了一根树枝给我支撑着,让踩雷的脚处于轻压状态。保障的工兵闻讯赶来了,小心翼翼地清除完我脚四周的杂草和泥土,从里面捧了一个铁疙瘩出来。这是一颗压发雷,幸运的是,可能埋下的时间较长,竟只是触发了引火,却没有引爆炸药!我人生第一次体验了生死之间的一瞬,一切那么突然,那么不经意,让你丝毫没有反应的余地。我是不是真该感谢上苍的眷顾?

既然通道不通,只得重新开通,工兵保障小组四个人携带排雷器材全部上来了,一步一探,好家伙,在不到半里地山坡上,竟探出了十七颗地雷!想想,真该感谢那颗伟大的臭雷,让我们避开了十七次死亡之吻!

我们顺着工兵新开劈的通道,进入了两山相夹的一条小溪涧。小溪不足丈宽,两边是茂密的灌木丛。我们逆小溪而上,水不深,刚掩了脚面,但很清,借着天亮的微光,能看清小鱼的游动及一个个清爽圆润的鹅卵石。依然是我和连长并排走在前面,大约走了里余远,连长突然提醒我:小傅,要注意观察四周,尤其是注意你的脚下。他这一提醒,我下意识地朝脚下看,顿时又吓出一身冷汗!就在我前面不足两米的地方,两根细细的铁丝拴在溪中央的一个木桩上,系着一颗地瓜样的水雷,正在木桩下方的水里晃悠。这也就是说,我再往前三四步,又要触动死亡之弦!后来我想,什么叫生命中的“贵人”?连长就是我生命中的“贵人”,遇“贵人”就能逢凶化吉!

开头的这两次惊吓,好像是某种预兆,预示着这必定是一次艰难多舛的行动!

经过一个白天的隐蔽潜行,我们抵达了距侦察出发地约四公里的捕俘点。谁料,刚选好潜伏点,边陲的第一场春雨突然降临。这场春雨真是下得气势磅礴,像是天被捅了一个窟窿,铜钱大的雨点直直倾泄下来!而且,这场雨整整下了四十八小时,中间没有任何停顿。我们在雨中睡,在雨中吃,虽有雨衣遮挡,但身上已无片缕干纱,特别是迷彩胶鞋,一会儿便积一鞋水,倒了又积,积了又倒,稍动一下,里面“咕咕”直叫。好不容易熬到雨住了,偏又有敌方附近村庄的一个老头,赶着一群挂木摇铃的水牛,“叮哐”、“叮哐”的赶到我们潜伏点前面不远的一个草坪里,让它们悠闲地吃草。老头自己先抽了一会竹筒烟,之后径直走到我们前面不足一丈的地方解大手。这真是一种令人心悸的际遇,不知是老头吃了什么奇异怪癖的东西,还是雨后空气特别清新的缘故,风把他排泄物的气味送过来,奇臭无比。我们不能动,只好把鼻子埋在湿润的泥土中,深深长长地憋着一口浊气。好不容易等老头解完手,不急不慢赶着牛远去,我们才敢站起来大声呕吐,每个人都翻江倒海般把胃里的压缩饼干和午餐肉罐头吐得干干净净!

傅建文,湖南宁乡人,1964年8月出生,1981年10月入伍,曾就读于解放军重庆通信学院、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合办的研究生班。专业作家,全军艺术系列高级职称评委,国家特殊津贴专家。

入伍后即开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小提壶》《长城谣》《长征谣》,中篇小说集《窑神》,短篇小说集《不再寂寞的眼泪》,报告文学集《1998  荆江不分洪》,长篇纪实文学《大倒戈》《血染的神话》《太行雄师》《邓小平与李明瑞》等,担任电影《南方大冰雪》《浪花岛之恋》《青铜魅影》《四羊方尊传奇》及中长篇电视剧《窑神》《羊城风暴》《刘伯承元帅》编剧,多次获国家图书奖、全国电视剧飞天奖、全军电视金星奖、优秀编剧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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