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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丽敏 | 游在时光深处的鱼

南部战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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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在时光深处的鱼

文 | 项丽敏 

春  暖

皖南的春天多雨水,阴晴不定,头天夜里还狂风大作呢,那声势几乎要把整个世界掀翻了去,而到了早晨,阳光却像个戴着花冠的新娘,明媚无邪地站在窗前。

起床,拉开阳台的门,有鸟声从远处的林子里传来,高高低低,滚动着清亮——不知昨夜的风暴中它们是否有过恐惧。

我的阳台很小,三分之一的地方被花盆占据,这时节花盆大多还是荒芜的,裸着黄土,牵着枯藤,也许再过一个月花盆里就有生机了——记得去年也是过了五月,那些牵牛花和太阳花的种子才醒过神来,从黄土下钻出绿莹莹的小脑袋。

早春买来的一株兰花此时倒开得正好。这株兰花是逛菜市时从山民手里买来的,有五枚花苞,两元一枚,我付了一张十元,正准备离开,山民又递过一个小纸包,说纸包里是一些断了根的花苞,拿回家放在玻璃瓶里,用水养几天就会开的。

阳台另三分之二的地方足够放一只舒服的躺椅。我没有躺椅,我只有一把带扶手的座椅,搬起来也还方便,天气好又不用上班的日子我会把座椅搬到阳台,背靠太阳看书。

冬天是不敢在阳台上多坐的,看书更是少了。在冬天我几乎不能接触书本,书的纸张会吮尽我手心原本就不多的热量,会让我的十指一点一点失去知觉,接着整个身体的热量也从指尖流失。

在阳台上看书最好的时候是春暖以后,若逢休息日,天气晴好,而手边刚好有一本极想读的书,便是幸福了。

一面落叶,一面开花

春天刚开始的时候,走在小镇的街上,总能看到满地绯红的落叶。特别是一场春雨之后的早晨,地上的叶子宛若落英,在雨地里泛着清亮的光,洁净而美艳,绝无半点生命尽头的枯意。

抬头看,树上还有更多红果一样熟透的叶子,缀在藏青的叶丛里。风拂过,又落下几枚。

每天在有绯红落叶的街道上走着,来来去去,忽然的一天,就被一股很有势力的香气撞了一下。

香气来自头顶。抬头寻找,才看见那些红果一样的树叶已落得寥寥,取而代之的是新生儿般鲜嫩的叶和一簇簇莹亮的细花,香气正是从细花里荡出来的。越不起眼的花朵,香气越是浓烈,香樟如此,桂如此,米兰如此。

不知道还有什么树像香樟那样,把落叶、开花、长出新的叶子这几件大事放在春天同时来做,隆重而有序,如同一阕由高音、中音、低音组合在一起的多声部乐章。

四月过去,春天接近尾声,街道两边的香樟已浓翠如盖。只是大多数人从树下匆匆走过,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

那只鸟又飞到窗外的栏杆上了,细长的嘴里衔着一枚青色的肉虫。肉虫也是长的,使那只鸟的嘴看起来更加细长。

鸟的脑袋很小,身子比一枚鸡蛋大不了多少,尾巴上扬,比身子还要长一些。


这是一只灰褐色的鸟,脖子和腹部有一点白。鸟的脖子很灵活,一刻不停地扭动着,向左、向右、向上、向下……过分的警觉使它的神情显得有些不安。

昨天和前天也是这个时侯,这只鸟从同样的方向飞到窗外的栏杆上,停在同样的位置,嘴里衔着同样颜色的肉虫,脖子不停地扭动,——这让我在突然之间有些恍惚时间和场境的重叠让我恍惚,仿佛一个重复出现的梦境。

不知这只鸟是否看见窗子里的我。我所坐的位置和以往一样,穿的也是昨天的衣服,我一动不动地样子看起来是不是有些像稻草人呢?——坐着的稻草人。

鸟在栏杆上跳跃了几步,张嘴叫起来,于是嘴里长长的肉虫便掉落了。鸟随着掉落的肉虫同时落到阳台的地面,重新衔起肉虫,又飞回到栏杆上,还是不停地扭动脖子,叫——这次叫得要小心一点,急促而热烈。

我忽然明白这只鸟是在呼唤它的同伴,它不停地扭动脖子也是在寻它的同伴,它要把嘴里衔着的猎物献给它所呼唤的——它的孩子或者它的爱侣。

是暮春,也是初夏

昨天立夏。

夜半醒来,窗口一片莹白,知道此时天空定有很美的月亮。宁静中传来田野的蛙鸣,整齐茂密,如夜歌般清澈。

在枕上听着蛙鸣,眼前浮现出旷野的情景,鼻间也闻到了旷野的气息——有一点寂寞的草露香。心中安然,朦胧中复又睡去。

晨起,不到六点,小小的阳台已笼在一片橘色的光里了。给三棵出土不久的牵牛花秧浇了水,洗漱后下楼,走到小区后门的路边,在草丛里寻着牵牛花秧。去年曾在此地见到过玫红的牵牛花,一直惦记着。我阳台上的牵牛花是浅紫色的,若再添些别的颜色,参差地开着,会更好看些吧。

农历到了四月就是暮春,也是初夏。马路两边的水杉树在正午时分已是浓荫匝地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有蝉声从浓荫里生长,溢出来。

山边的金银花开了,野蔷薇开了,苦楝树也开出了雪青色的花。雪青色是素净的颜色,冷清,有点忧郁的样子。苦楝树的树是高大的,花却细小,但开得浓密,满树都是,热烈而清静,远看像冷色调的焰火。

苦楝树的花期很长,从四月开到五月。我每日坐车经过的路边和山上有很多苦楝树,一路看过去,像看一场暮春的焰火会。

晨 唱

每天清晨醒来都要闭眼听一会鸟鸣。我醒来的时间大约是5点20分,鸟儿们的歌会已经开始了,即便是下雨天也不耽搁,仿佛早晨的歌唱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是生命的脱胎换骨,任何天气也不能影响。

为了听得清楚一些,我伸手把窗帘拉开一角,把耳朵侧向窗户,从音色中区分它们的名字——勃鸪鸟、杜鹃、布谷、画眉、燕……每一种鸟的声音都有自己的光芒,在天空划着弧线,长的、短的、高亢的、幽婉的,纵横交错。

进入五月后鸟儿们的歌会更加盛大起来,那些刚出生的鸟儿也加入了歌会的行列,声音是稚嫩的,象童音的伴唱。

闭眼听着这样的晨唱,仿佛有一片泛着波光的河浮在眼前,河面上跳跃着水花的精灵。

在鸟鸣中醒来是一件幸福的事。无论这个世界有多么糟糕,只要还有鸟鸣就是让人安心的。

“游在时光深处的鱼”

这个句子是梦里得来的。

当时我是在浅睡眠的状态中,能够听到悬浮于夜港的声响:一只青蛙在窗外孤单地叫着,叫几声,停一下,又叫几声,像是叫着自己的名字,也像呓语。远一些的地方有一只鸟也在叫着,第一声很低,第二声略高,第三声更高了……每一声中间停顿的时间都极短,叫过四五声后,这只鸟陷入静寂,似一个孩子被梦所惊,急促地叫了几声妈妈、妈妈……翻过身又睡着了。

更近处,是邻人家传来的鼾声,一起一伏,绵绵不绝。

这些悬浮在夜里的声音如同缠绕着我的水草,也像透明的光,在一片深蓝水域的浮面上闪烁着。我极想潜到深水里去,到一个意识全无的大荒地带,可那些光又诱惑着我,把我往上引,想伸手去抓住光的鳞片。

就在我沉浮不定的时候,缠绕着我的水草,或者说那些光的鳞片就变成了诗性的句子,一句一句,展开在我的面前。

在梦里写诗或文章是常有的事,仿佛白天的书写未曾到达终点,夜梦里接着写;也仿佛是灶塘里的柴火没有燃尽,于灰堆中又升起了静静的余焰。

梦里的诗文都有着极美的韵致,令自己惊叹,但心里也知道,这是在梦中——梦中的东西是留不住的,无论多么好,醒来便了无痕迹。

我努力聚集已经涣散的意识,伸出双手,我想无论怎样也要抓住两个句子。

于是“游在时光深处的鱼”就被我抓住了,另一句只抓住了一半——“绿色屋檐下……”

绿色屋檐下有什么呢?我不知道。绿色屋檐下的事物应该是很美好的吧。 

 

未曾出生却被思念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是写的太多了,还是写的不够。从开始书写到现在已有十年多了吧?这些年里我大多数的生活都为文字占据,当然真正写的时间并不是很多,一天里大约有两个小时吧。也有时候连着几天不写一个字,也有时候从早到晚都坐在电脑前,把时间和身心投注在一首诗或一篇散文上。

写了这么多年作品也并不是很多,因为没有像其他写作者那样一本书接着一本书的出版。但是当我偶然在别处看到自己的一首诗或一篇散文,会突然地发愣——这是我写的吗,怎么会完全不记得这篇作品。我仿佛一个有着失忆症的母亲仔细地辨认着眼前的孩子——是的,她是我的,每一个句子,每一个标点,都贯注了我的情感和生命。

只有写的多的人才会对自己的文字漫不经心以至于遗忘吧。对我来说一篇文字只有在写的时候是我愿意把整个身心都交给她的时候,这个时候她就是我所有能感知的世界,我的呼吸。而当我完成,也就意味着我与她的告别,我从她身上走过去了,或者说她从我身上走过去了。我们变成了两个彼此不再需要的个体(这种状况像不像一对爱意已尽的恋人)。

我很少回头看自己过去写的文字——哪怕那过去的文字是昨天写下的。这种情况近两年来尤其如此。我甚至懒得整理,懒得投稿。我觉得我要做的只是写,我对我的文字只负写的责任,而这责任也是由多年来的生活习惯和少量写的欲望勾兑。我用“写”这种方式度过生命里的时日——这是最令我平静和满足的方式,我在写的过程中慢慢老去,又全然地忘记正在消逝的岁月和流年。

如果我的基本生活能得到某种保障,是决意不会为了发表去写作的。我更喜欢的是为了所爱而写,为了自己内心的声音而写,为一个而不是为很多个的读者去写。只与这样的写会带给我写的快感而不是厌倦。只要有一个读者就够了,对一个写作者来说。如果这个读者是你所爱的人,那么你就是一个幸福的写作者。

但是一个写作者在写作的时候心里是不应该有任何预设的读者的,一个都不能有。你只是顺着你的心——贴着你所要表达的那个东西,真实的、毫无遮蔽的把它表达出来,仿佛苍茫大地只有你孑然独行。

我不知道我还能写多久。其实也有很多时候我想不再写一个字,只是阅读,纯粹的阅读,像很多年前没有开始书写之前那样,毫无功利的阅读。现在我的阅读已做不到那样纯粹了,这样也就失去了阅读的享受感,我总是想着要从阅读的东西里面吸收一些什么,若吸收不到我想要的就放弃阅读。

但是又有一些时候,我觉得我的写作还没有真正开始。是的,我写过诗,也写过散文——或许我这一生最好的诗和散文都已写出来了——往后所写的再也不能超越过去了,但我还没有写下最想写的。

我最想写的总是离我一步之遥。有时我几乎已看见她的身影、闻到她的气息,却仍然不能抓住(也不敢轻易地抓)。

要怎样我才能抓住她,用我的整个生命——既是前所未有的又是剩余的生命能量去拥抱她、供养她。

也许我永不能抓住她了。一部未写出的作品就如同一个未曾出生却被思念的孩子。如果真的不能抓住就放开这臆想中的孩子吧。有时我会这样绝望地想。

早开的牵牛花

阳台上的牵牛花开了,玫红色。这是一朵早开的花,犹如不期而至的礼物。

看到花朵的第一眼有些不能相信,它是什么时候打的花苞呢?每天清晨给阳台花盆浇水的时候,我都会蹲下,看看牵牛花的青藤在夜里又走了多远的路,却一点也没留意到它已悄悄将花苞约上藤来。

牵牛花的花期通常在6月至10月,花开在凌晨时分,日出之前,因此它的另一个名字就叫朝颜。

牵牛花的颜色常见的有雪青、玫红、月白、淡粉,黛紫。

牵牛花的颜色不同,大小也不同,似乎花色越深花朵就越大。有一种开白色花的野生牵牛,长在田边地头,极不起眼,花朵像素颜的乡间姑娘,在藤上踮起足尖,露水里仰着怯生生的面孔。

牵牛花是平民的花,只要有泥土、水就能成活,不需要特别费心的照顾,生长又极快,几乎是奔跑的速度在生长。只是它的花朵太脆弱了,承受不起光芒的热度。它那绸缎一样光滑的花瓣在触碰到光的刹那就被灼伤,仿佛一颗敏感的心受到强烈的震动,忍不住地痉挛、缩紧。

短暂的盛开如同梦境,迅速的凋零令人感到虚无、渺茫,同时也让人对时光里那些易逝的美好更加珍惜起来。

春寒已过,夏热未至

春末是一年中气候最怡人的时节。春寒已过,夏热未至,虽说绚烂春色已近尾声,但大地上的草木正处在生命力的蓬勃期,整个小城如一条吃水很深的船,沉溺在香樟花的香气里。

而城外,湖水正日渐上升、变暖,早熟的浆果无处不在地诱惑着人们的眼睛和唇齿,微雨中的山色浓翠欲滴。

太阳从云隙闪出来时,道路两边的秀木瞬间变得通透,阳光的热度将大自然的体香从地面萃取上来,又浓郁又清冽,令置身其中的人陶然忘尘,迷醉不已。

敌手

一个小男孩,四岁的样子,穿着海蓝色T恤,牛仔短裤,手里拿着一柄长长的宝剑——塑料的,眼睛的焦点盯着正前某个地方,凝然不动,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住了他。

那个地方空空的,连飞蝇都没有。

小男孩突然举起宝剑,向那个空空的地方刺去,又刺去,随后跑起来,跑得很快,仿佛他刺的东西正在逃跑,而他必须要乘胜追击。

小男孩刺剑的身手很是利落,有招有式,脸上的表情也酷得很,象是卡通片里身怀绝技的英雄,为了拯救人类与恶魔交战。

小男孩追着想象中的敌手,激战了几个回合,最后摆了个漂亮的姿势,剑尖指地,脸上展现出胜利者的骄傲与轻蔑。

空气中那个无形的敌手一定被他的宝剑刺中,倒在地上向他求饶了吧?

关于亲情

当我们说到亲情的时候,脑中想到的就是和我们有血缘关系的人。

包含着血缘关系的亲情是我们生命的源头,如果这个源头是充沛的、富于营养的,那么我们的生命就会得到源源不绝的滋养,内心就会始终是明亮的,对家会有温柔的依恋,朝出之后会有暮归的渴望,并因这种渴望而倍觉亲情那不可替代的故巢般的暖意。

但是,事实是,包含着血缘关系的亲情往往并非富于营养,很多时候,它更可能会成为了一个人生命的枷锁。

如何对待这副枷锁呢?当我们远离亲情是否就能摆脱枷锁?

很多次的,我想过怎样对待亲情。我不愿被这副枷锁套住,以至于丧失自由的呼吸,又不能远离亲情,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当一切都离你而去时,唯有亲情会留在你身边,就像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哪怕是你曾经厌恶过的部分。

除了血缘关系这种与生俱来的亲情,还有一种后天的亲情,这种亲情比天生的亲情更为深刻——你生命的根和对方生命的根已长在一起,无法分开,若是分开必定要受重创,甚至无法存活。

想想看,你生命中有这样的人吗?

当你这么想的时候,头脑中第一个出现的人会是谁?

对亲情,我的感受是:保持适当的距离,承担应承的责任,付出应该的付出——但不要期望你所付出的会得到完全的理解,或者会有同等的回报——那会让你失望甚至会受伤。

你之所以付出,如果不是完全因为爱,便是为了让自己的内心得到安宁——当你获得安宁时,就是你付出的回报了。

和亲情的相处需要隐忍,需要耐心、包容——其实和所有人的相处都需要这样,而亲情尤为如此。

嗅觉的盛宴

到处都是桂花香。

桂花的香气是有重量的。过于浓稠和极致的东西都是有重量的,压迫我,给我沉坠感。

桂花香让我有沉坠感。当我写下这句时,想到了爱。

是不是极致的东西都会给人以沉坠感?

我是喜爱桂花香的。这浓稠的香气,和爱极为近似的香气,让我愿意在其间沉坠如同在爱人的深吻中窒息而亡的香气。

午后怀抱着一本书在香气里坐着。而我多想怀抱着的是一个人。与所爱的人在桂花香里拥抱着会是怎样的感觉?

嗅觉的盛宴,醉生梦死。

风景

日本画家东山魁夷曾说过“风景即心境”,这是主观唯心主义的表述,而我深有同感。所谓风景并不是一个固定的被冠之以“风景区”的地方,平常的地方或者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也可以是风景只要你的心里为之触动,感受到那个时刻的景致与你内心情感相通的美妙。

几天前的傍晚,我就感受到了这样的风景,那时我在车上,窗外正是深秋的黄昏时分,一轮浓艳的夕阳欲落未落,像一只硕大的饱含了浆汁的果实悬在秋的地平线上,沉静而雍容,且有熟透了的性感之美。夕阳之下是收获过的平阔田野,一条河流横在田野中间,像一面镜子,恰到好处地将夕阳的倒影揽在怀里,又流漾开来,仿佛一只坠地的红柿子缓缓流出体内的汁液。

那一时刻我望着窗外的情景简直有些痴了,又恍惚觉得这是一个梦境,或是我从前在梦中见过的景像。

美到了极致,就会在人心里引起不真实的虚幻感吧。

我不知道车里是否还有别人看到了窗外的夕阳,是否和我一样感受这个时刻的神秘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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