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新|南岸青山北黄沙

南部战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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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岸青山北黄沙
文 | 张立新
三十多年后,当我用沧桑的眼眸审视那个曾经渡我渡人的古渡时,我才听懂了那条大河的涛声,看懂了那南岸的青山与北岸的黄沙。
那古渡,就在我的故乡中卫。你如果去过沙坡头,那么应该能记得站在沙坡头上朝东南看到的景象:黄河宛如游龙,鳞光闪闪向东而去;灰青色的群山像奔腾的大群野马,在南岸挨挨挤挤地追逐着河流;脚下是点缀着树木的大片沙漠,连绵起伏的沙丘仿佛一串串骆驼,沿着北岸与对岸的马儿赛跑。这壮观景象就是我所说的古渡——下河沿的大模样。
从沙坡头往下大约十公里长的河段就叫下河沿,横亘在南岸的灰青色群山叫香山,漫布在北岸的金色大漠是腾格里沙漠,沙漠边缘的十来个村庄叫黑林村。我的外婆家在下河沿,而我的家就在黑林村。
下河沿作为渡口古来有之,怕是从中卫的先民开始在这里生活就有的吧。中卫的先民何时开始在这里生活?史书记载,春秋时期,秦国统摄雍州,而中卫就在雍州辖内,有羌戎杂居。那时的羌族和戎族以游牧为生,黄河定然不能阻隔他们的脚步,他们定然也有南来北往的办法。比较合理的想象是:牲畜或许泅渡,牧人或许乘筏。至于那时的人们有怎样的筏子可乘,无法考证了。如果允许我以常情推断,我敢说,以牧羊为生的羌族和戎族一定是乘羊皮筏子来往于黄河两岸的。
我的祖先是明朝初年自山西大槐树移民而来,包括外祖父外婆的先人。外婆家在下河沿做陶器。下河沿出产煤,又出产陶土,在半个世纪以前的相当长时期,一直都是宁夏主要的陶器产地。
我自小就从古渡来往于我家和外婆家。母亲说过,出了月子她就抱着我过河去看外祖父外婆。而我对古渡最早的记忆,则是开始于三四岁。约略记得,外婆家临街而居,街道沿河岸东西向一字铺开约有两公里,住着许多人家。街道中间有商店,还有陶瓷厂的仓库。通往渡口的路用青褐色石块铺就,经过陶瓷厂仓库门口,路从高处下切,直达码头,两边逐级高出,形同两道墙。
墙体有多处豁口,都用石头砌成台阶。台阶上面都是住户,舅爷家就在那里。我记得那时去外婆家,总是先看到舅爷家的人,母亲和他们打招呼的时候,我总是等不及,先冲到外婆家去。外婆家就在两条街道的拐角处,与舅爷家相距二三十米。
我知道三舅一定在家等着我去玩。三舅大我四五岁,很调皮,每次看到我去了,一定会习惯性地问:“汪和尚骂你了没?”当他听到我说没有的时候,就会惊喜地说:“嘿!汪和尚发慈悲了。”如果听到我被骂了,就会降低声音说:“这个汪和尚,活该秃着头!”外祖父外婆听到我俩的对话,总是开心地笑,我和三舅每次见面都说同样的话,他们也都笑得同样开心。
汪和尚是摆渡的排子匠,住在离码头最近的房子里。我们中卫人管羊皮筏子叫排子,而排子匠就是划羊皮筏子的人。摆渡用的羊皮,我们叫浑脱,意思是说这样的羊皮是从羊身上整个脱下来的,很形象。浑脱有六个口,四条腿各一个,脖子、肛门各一个。脖子和肛门两个口始终是扎死的,四条腿的口子扎死三个,留一个是活口,用来吹气。排子大体呈正方形,大约用十几个浑脱编排而成。这十几个浑脱,用比大拇指粗一点的木棍和比火柴棍粗一些的皮绳(或麻绳)连接成一个整体。
一个排子得有三四十根三四米长的木棍,所需皮绳(或麻绳)怕是得有好几斤吧。棍子纵横交错,铺成一个平面,充气的浑脱在一面匀称地排列,侧面紧贴木棍,用绳子牢牢地捆扎成一体。浑脱和绳子都是用油脂浸泡过的,韧性十足。这样的排子在没有机械化运输工具的漫长时代里,是很智慧的发明。不超载,且重量平衡分布,在风不大浪不高的日子里坐排子横渡黄河很安全。即使有一两个浑脱漏气,只要处置得当,也不会有危险。因此,划排子的人必须富有经验和技能,必须是个匠人。
我小时候,汪和尚是下河沿最有名的排子匠。他本来只是有些秃顶,却干脆把头发剃光,前额红亮,后脑黑亮,两面都发光。他有老婆,有几个儿女,好像大儿子那时在跟他学划排子。
乘客坐排子必须要听汪和尚的安排,叫坐哪就得坐哪,不然他会骂人,甚至拒绝摆渡。我跟母亲过河,最早是被母亲抱着,后来敢独自挨着母亲坐了,再往后就敢第一个上排子坐了。但我要是挪动腿脚或屁股而把握不好轻重,就会挨他的骂。
码头是用大块的石头垒砌的,伸入水中五六米。从码头放排子到北岸,是向东北方向漂流过去的,大约需要三四十分钟;从北岸放排子到南岸码头,必须把排子扛到相对码头的斜上方一公里左右下水,才能恰好划到码头停泊,这完全靠排子匠对水势大小和缓急的判断。因此,汪和尚摆渡的路径,呈“八”字形。他不识字,因此一定没有意识到自己每天就是在汹涌澎湃的黄河里,用木桨书写最生动最简单最柔和最显力道的笔画:一撇一捺。
那时候,汪和尚正当中年,岁数大概比我外祖父小一轮,膀大腰圆,扛着排子走路很快,船客都要紧跟着小跑才不会落下太远,不是怕他不等,而是怕他催促。他在前面找好了放排子的地点后,会掏出旱烟管蹲着吸两口,看到有谁落下太远了,就会大声催促。
他说话的声音粗壮,让人听起来像是在发火。有时他会老早在河边等船客,这种情况下他一般不会催,除非对岸的码头上已经有几个人在等待。汪和尚每回放排子前,都要仔细检查浑脱是否捆绑得结实,是否漏气,是否气足。如果发现气不足或漏气,他会解开扎口的皮绳,一口气吹胀,然后再紧紧地扎死。
排子放到水里后,汪和尚会抓住排子,然后根据乘客的人数、体重,安排大家匀称地坐在排子上,与他自己的体重保持平衡。空排子浮在水上,离水面不到一尺。如果坐满了人而不超载的话,离水面约有三寸。汪和尚划排子有一些年头了,从下河沿渡口过河的人都熟知他的本事,都很信任他,听他安排。因此,除非是初坐排子过河的人,才需要鼓起勇气掂量这样的排子是否安全、这个排子匠是否可靠。
汪和尚是最后一个上排子的人。他等乘客都坐稳了后,就把整个排子推入水中,然后自己很稳很轻很快很准地坐到划排子的位置上,起桨划水。从这一刻起,如果是第一次坐排子,那么人坐定了,心也许无法平静下来。你的心也许会提到嗓子眼,也许会紧咬着嘴唇,不要让心跳出口来。你也许不敢看脚下,因为盘腿或者屈膝坐在排子上,你的脚或屁股也许早已被水打湿了。但如果看看脚下,就会看到河水在排子缝隙间翻滚,排子在浪尖上随波起伏,或许会因此恐慌。
但是也不能闭住眼睛什么都不看,如果被吓成这样的话,也许就要体会到更大的害怕,因为在闭住眼睛的时候,会产生天旋地转的感觉,会觉得自己像是无所依靠地在空中飘浮,产生将要失去重心的可怕感觉。那么,在这一时刻,最应该做的就是向前看。无论排子匠把你安排面向何方,只需抬头向前看就是了。因为你会发觉,排子匠划水是顺着河流的方向借力使力的,绝不会与河水的力道和走势逆着划行,排子随时会因河里的漩涡或者水势而调整方向,人也会跟着排子的方向变化而看到南岸的青山屋舍或北岸的沙漠与柳树,看到天上之水扑面而来,看到滔滔大河奔流而去。
在这样一个充满冒险的航程里,你无需太在意,就会在惊心动魄之中聆听到流水与划桨合成的天籁之音,如同坐在一个音响效果极佳的大剧场里听音乐大师的演奏,纷繁的音符和多重节奏清晰立体地围绕在四周上下,但还不是主旋律,而只是千万层波浪相激而形成的衬音;如果稍稍静下心来聆听,会听到排子匠划桨的声音,有节奏地时强时弱时快时慢地与河流的声音共鸣,此时此刻,你会从这种节奏与共鸣中听到来自心脏的力量,听到来自灵魂的自信,听到来自生命的勇气。
如果能听到这种启示,那么你一定会变得无所畏惧,甚至能体验到一种从生命的冒险中才能获得的自豪感。在这个时候,你会感觉到自己稳稳地端坐在弹性十足的湍流中,绝对会稳稳地到达彼岸。假如你曾在人生之路上下求索而无所得,那么此时此刻会恍然大悟:顺其自然,不固不执,就能渡河,也能度自己,还能度众生。
我坐汪和尚的排子过河约有七八个年头,从三四岁坐到十一二岁,记事前被母亲抱着过河的年头都不算。我对他的记忆除了他的相貌之外,就是他划排子时的言行举止了。他呵斥我不要在排子上乱动,他吹胀一个浑脱后要连连喘息,他在河中间挥桨划水会发出歘歘的声响,夏天他把排子划到岸会抬手抹汗——这些我都记得。然而,把对音乐和人生的感悟与坐排子联系起来,则是在下河沿终止排子摆渡七八年后才有的。
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大致在20世纪70年代末,下河沿的排子摆渡消失了。那一时期,我记得渡口上开始有了一艘木船,过了几年又换了一艘铁船。木船可以摆渡牛羊,铁船可以摆渡汽车,快捷又安全,自然是无人再愿坐排子过河了。汪和尚失业了,连同跟他一起学划排子的儿子。往后他们父子俩做什么营生去了,我无从知道。那时候,我开始上初中了,外祖父外婆还健在,我依旧常常过河去。恰恰从那时起,我对人生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
而给我启蒙的,除了唐诗,就是黄河。还记得有一年春天我仿写的一首旧体诗:“大河东流去,到海不复回。后浪逐前浪,物是人已非。”在那个春天,我正沉浸在唐诗的意境里而不能自拔,常常喜欢拿历史对照现实。因此在渡河中间,看到山河依旧,而曾经熟悉的社会发生了改变,就有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或许会有人因此笑我年纪小小就沾染上“为赋新诗强说愁”的习气,然而面对社会人生的剧变,如果真的无动于衷,怕也是近乎麻木不仁吧?不知有多少人想过:一个行业的消失会是哪些人的福,又是哪些人的难?而下河沿的确发生了剧变——从那时候起,不但排子摆渡消失了,而且制陶业和煤炭业也衰落了,曾经靠这些行业生活的人们,都被迫另谋生路去了,于是许多人家搬走了,整个街道变得冷清、凋敝。
在那个春天,我惆怅地以为在故乡的大河里,将会永远看不到排子凌波横渡的景象了。可是当我上大学之后,我惊奇地发现,那古老的排子竟然派上了新的用场。确切的时间应该是在1986年的暑假,那年我二十岁。那时去沙坡头旅游的人越来越多,沙坡头下童家园子的人竟然能够用那古老的排子满足游客的探险心理。而政府也看到了发展旅游的前景,要将那里建成旅游区,实行封闭管理。于是,我和两个同学约好赶在封闭前去那儿游泳,凫到河中间的引水坝上玩。
那时,童家园子还保持着自然状态,园子里的十几块菜地长着萝卜白菜,田埂上围着简陋的栅栏,枣树、梨树上挂满了青果,从沙坡底下渗出的泉水汩汩地向田里流淌。树下有两三个卖茶水和凉粉的小摊,河边有五六个排子匠守着羊皮筏子等待游客。
我们到了河边后,两个同学却不想游了,并劝我也算了。看着被排子匠送过去的游客在河中间的引水坝上嬉戏,我激动的心情更加澎湃了,于是独自下了河。虽然我早已经在源自黄河的沙渠里游过许多回,但是从来没有在黄河里游过。我以为河水是朝引水坝流去的,却忽视了引水坝对河水的反作用力,游到中间的时候,我呛水了,立马感到呼吸困难,身体下沉。好在我沉着冷静,心里对自己说:“放松,慢慢呼吸,一定能游过去。”河水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没有再呛我,我把呼吸放缓,让自己的神经稍稍有所舒展。随即感到心慌减弱了,手脚恢复了力量,河水冲击的力度减轻了一些。
当我游到距离引水坝六七米时,听到有人喊加油。抬头,坝上蹲着三四个排子匠,他们面前各摆着一个排子,排子附近站着一些游人。当我疲惫地爬上岸后,一个年长的排子匠问我哪里人,听说我是黑林人后,他混合着惊讶和警告的口吻对我说:“我们自小在这里长大,耍了半辈子水,从来不敢在这条河里游泳。你知道这条河的水性吗?这里的黄河是可以随随便便横渡的吗?在我们心里,黄河是非常值得敬畏的!”
我无言以对。他说的都是实话,对我的警告很厚道也很必要。我知道他们都是沙坡头的本地人,是童家园子的人。跟汪和尚一样,他们都是名副其实的排子匠,都有祖传的功夫。过去他们用排子搞运输,把上游深山峡谷里的物产运到下游,卖给城里人。一路上要经过一段段激流,一处处漩涡,一个个弯道,漂流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也许从不曾胆怯过。但他们一定是敬重这条河的,决不会轻视这条河。我听说汪和尚每年都要祭河神,烧香、供果、酹酒、叩头,每个环节都很虔诚。我想,故乡所有的排子匠,他们心里都有自己的河神,人人都怀着一颗敬畏之心吧。
当然,他们也有一颗慈悲之心,让我坐他们的排子返回去而分毫不取。我很感动,真心地感激他们对我的搭救和宽恕,心里充满了喜悦和忏悔,似乎不只是让自己的皮肤在黄河里洗了个澡,也把自己的内脏掏出体外在黄河里洗了一通。在排子离开引水坝后,我清楚地听到河水的浪涛声与歘歘的划桨声相应相和,仿佛是冼星海指挥的乐团配合阿炳的胡琴演奏独创的民乐《听涛曲》。只可惜这罕有的和声倏来忽去,停留不住。我在波涛的漩涡中凝神谛听,直到排子靠岸,却仿佛只听了几秒钟。排子漂过百十来米长的水路,竟如同被水坝射出去的箭,眨眼工夫就到了彼岸。
多年以来,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回味那次凫水渡河的特别体验,忆及从古渡坐排子过河的情景。我想,过去坐排子过河的人可谓多矣,今天在沙坡头乘排子漂流黄河的游客也可谓不少,不知他们是否如我一样都能感同身受?是否能听得到我所听、看得见我所见?
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黄河的涛声自然是大音,乍一听,似乎无声可听,但若用心听,就能听得到美妙的乐音。即使你身在远方,只要是一个有心人,还是能听得清,甚至能听得更清楚。
下河沿南岸屹立着灰青色的山,北岸覆盖着黄色沙漠,乍看除了荒凉,似乎再没什么。但只要你用心看,就一定能看明白这山水大漠的气度,就一定能明白这山水大漠构成了世上独一无二的景象,就一定能明白只有用远大的心思来观赏,才能使自己超越渺小的自我而俯瞰大地,看明白这山水大漠所具有的大美。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熟知唐诗的人都知道王维写的是边塞风景,但没有谁确知这诗中的景象在何处。而过去的中卫人敢自豪地说,王维眼中的大漠长河,就是我们中卫下河沿渡口的大漠与长河。他们为什么敢这么自信呢?因为中卫古渡下河沿北岸的大漠里,有古代烽火台的存在,而且不止一座,一共有五座,我们黑林人把它们合称“五墩”。稍有见识的中卫人都知道,当时除了中卫,在中国的其他地方是看不到长河落日与大漠孤烟同在的风景的,他们相信,在千年以前的唐代也只有中卫有这样的风景。而我相信,那些老中卫人,如果在下河沿渡口坐过排子的话,就一定能真真切切地见到“大漠孤烟直”的诗境。
只可惜,那些存在了数百年或上千年的烽火台,在20世纪80年代初,被承包沙漠的人给挖掉了。五座三层楼高的巨大烽火台,在我小时候去古渡的路上,一直是最醒目的标志,看到它们“五兄弟”,也就意味着到古渡的路不太远了,信心就增强了,腿脚自然变得轻松了。
在那五座古烽火台被毁灭的前十多年,一段沿着大漠边缘绵延几十里的古代长城竟然也被人们挖掉了。我们俗称这条长城为“边墙”。在我的印象中,边墙约有两人高,宽可跑汽车,小时候我曾在上面玩耍。70年代初,我的乡亲们开始挖取边墙的土改良沙地,或者建地基盖房子,甚至用来打煤饼。当时,似乎没有谁会疼惜祖传的遗产被好端端糟蹋掉。
不识山水之大美或许不足忧,因为山水之大美不会因人所不识而变丑。但若人人都不知无用之用堪当大用的话,怕是终有一天会因自己的短视而让山失色,水枯竭,地不堪承载,天不堪覆盖。好在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觉悟了,能够在擦拭实用主义的近视镜时,换上理想主义的望远镜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山看看水了。
但愿这种觉悟早一天升华到文化的境界和精神的境界中去,让我们不再只为了黄金屋和颜如玉而读书,不再只为了吃好食物穿好衣服住好房子开好车子而生活。
或许只有这一天真正到来了,我才可以不用担忧家乡古渡的排子能否千年万年流传下去。因为在我心里,古渡的排子是祖传的文明之筏,承载着人类的创造、冒险与浪漫精神,我能划着它漂流,漂流,直达东海,去追寻庄子的大瓠、孔子的槎。
本文来自黄河文学微信公众号
1966年生,宁夏中卫人。从事中学语文教学工作。在《朔方》《黄河文学》等刊发表有小说、散文作品。现居宁夏银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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