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超群 | 怀念那些牺牲的战友

南部战区
怀念那些牺牲的战友
文 | 汪超群
2012年11月I6日,是我七十岁生日。按照传统说法,我迈入了古稀之年。在当天的家宴上,我在成都军区空军任司令员时的一位老搭档在简短的致辞中说:仁者寿。在座的亲人和战友也都给我送上了最美好的祝福。我在祝酒时说:感谢大家,我将保持革命者年轻的心态,度过一个幸福的晚年,锻炼身体,迈开腿,管住嘴,不辜负大家的期望。当了一辈子兵,飞行了一辈子,对党和人民,我问心无愧。我虽然没有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但是经受过生与死的考验。当年在航校跟我一个飞行小组的四个战友,只幸存了我一个。说到这里,几十年铮铮铁骨的我,潸然泪下。
都说人到了晚年,就爱回忆。我也未能脱俗,常坐下来回忆自己的战斗历程,回忆自己从普通学生成长为一名高级指挥员的人生经历,一点一滴,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
我非常怀念那些曾经与我一起并肩战斗,为了捍卫祖国的领空,壮烈牺牲的战友。几十年过去了,那些牺牲战友的音容笑貌,总在我的脑海里浮现,那么清晰,我一次次在梦中看到他们,看着他们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向战鹰,驾机在蓝天白云间遨游。李长茂、栾近祥、孔祥生……一个个烈士的名字深深地镌刻在我记忆深处。我永远怀念他们。
飞行是一项充满挑战性,又极具风险性的工作,战斗机飞行员的飞行更具危险性。战斗飞行需要有良好的心理素质,过硬的飞行本领,良好的气象条件,负责的地面指挥。这些要素缺一不可,稍一麻痹,就会机毁人亡,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飞行训练中的事故很难避免,如何把飞行事故降到最低,是各级指挥员都在追问、思考的一道难题。我的经验是,施训中,一切按照训练大纲来,按照规定来。飞行工作是科学,科学施训是第一要务。这里,我讲讲几位烈士的故事。
李长茂烈士,是跟我同期的飞行学员。1959年从东北入伍。我印象中的李长茂大个子,走路一阵风。李长茂聪明,热情,有着东北男人特有的幽默,能说会道,师里搞文艺演出,他都要上台说个三句半,能把战友们逗得前仰后翻。他爱琢磨飞行,口头禅是:咋整呢?对飞行中的问题,不整明白不罢休。他是我们同学里放单飞较早的学员,也是进步较快的学员。
1970年,他就担任了驻广东空军某师独立大队大队长(副团职)。独立大队飞夜航,负责夜间作战。飞行员出身的战友都知道,飞夜航,对飞行员的技战水平有着极高的要求。军、师两级领导把年轻的李长茂提拔到独立大队担任副大队长,是寄予厚望、重点培养的。长茂当然也是没负众望,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我有时碰到他,经常开玩笑:夜猫子回来啦!他一扬头,哈哈一笑:夜鹰归队!
可是,有一天,这只骄傲的夜鹰突然消失在浓浓的烈火中。我清楚的记得,那是1971年2月13日夜。李长茂夜航训练,飞夜间低空空域科目。低空空域指100公尺至200公尺,超低空指10公尺至100公尺。低空空域训练是夜航训练中难度系数较大的科目。李长茂起飞,低空俯冲,拉起,动作一气呵成。意外在训练即将结束时发生。李长茂做低空盘旋动作时,飞机机头撞地起火。长茂不幸牺牲。
那一夜,整个部队无人入眠,都为亲爱的战友离去悲恸哭泣。李长茂是我们这批飞行学员中第一个牺牲的战友,牺牲时,刚三十岁。他牺牲后不久,他的爱人产下了遗腹子,父子阴阳相隔,永难相见。有时想到这些,我的心里跟锥扎似的。但是,我们无怨无悔,踏入飞行员行列,每个人都应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为了祖国的利益,为了国家的安全,我们必须有为国献身的血性和勇气。
栾迎祥烈士也是我飞行学院的同期同学。他比我早两年入伍,是和刘顺尧(后任空军司令员)等同志一起,从陆军优秀士兵中选拔的飞行员。栾迎祥是山东招远人,有山东大汉的义气,大胆,泼辣。我和他从预校开始就在一起,交情很好。他一口胶东话,满是海砺子味,却老是笑话我的上海口音,老缠着我教他说"侬"和"阿拉"。他叫我"小上海",我干脆叫他"小栾平"。年轻人,在一起,总是有无穷乐趣的。
我是栾迎祥的入团介绍人。分到一个部队后,他则是我的入党介绍人。迎祥的飞行技术顶呱呱,是我们这批学员中的佼佼者。1973年,栾迎祥调任某师独立大队任参谋长。1974年春,西沙之战爆发。根据中央军委命令,空军部队进驻海南岛,担任战斗值班。"有仗则打,无仗则训”。栾迎祥作为独立大队的参谋长,主抓训练,从难从严摔打部队。几个月下来,人瘦了一圈,胡子拉茬,真的像《智取威虎山》里的"小炉匠”栾平了。
一次夜间海训,返航时因为附近县城大道灯光同机场灯光相似,迎祥产生飞行错觉,误把县城当作机场,最后一刻,飞机撞在了县城边的山粱上,在火光中,栾迎祥的生命化作云烟。
听到他牺牲的消息,我默然落泪,一天没吃饭。军人,见惯了流血牺牲,但是,青年时代好友的突然离去,任谁也难以接受。
迎祥的妻子朱瑾是上海人,当时,随军在空某师子弟小学教书。迎祥牺牲后,朱瑾终身都未改嫁,在漫长的岁月里,独自抚养一儿一女,一直坚守着对烈士的深情。我想念迎祥,也敬重朱瑾,每次回上海,只要有时间,我都会去看望她,聊聊天,拉拉家常。
我到空军机关工作后,对南空和上海指挥所的同志交待,要尽可能关心朱瑾的困难,给她一家力所能及的关照。关爱烈属是一项重要工作。这,也算是对牺牲战友的抚慰。也是小小的"以权谋私"吧!
孔祥生烈士是河南开封兰考人。他牺牲于1982年8月22日。他是一名新飞行员,刚分到战斗部队,我并不熟识。当时,我在空军某师任团长。孔祥生牺牲在歼六改装后飞夜航的训练中,返航时,起落架没放下,飞机触地牺牲。当时我和他在同一个训练梯队中,看到前机出事,我赶紧降落,冲到塔台指挥现场抢救。小孔牺牲后,空军和军区空军成立三级工作组,进驻我团调查,查找问题,总结经验教训,原广空副司令员亲自带队。我不诿过,不推卸,主动承担了领导责任。我为小孔的牺牲感到难过,一个优秀青年,梦想的翅膀刚刚打开,就把生命交付给了蓝天白云。我将痛苦与悲伤压在心底,要求自己和部队,在严格按照飞行训练大纲施训时,工作要一细再细,但也不能因噎废食,偷减高难度训练科目,训练强度和难度绝不能打折扣。
军人的牺牲是悲壮的。空军飞行员的牺牲尤为惨烈,那是以整个身躯回归大地,在烈火中永生的。人民空军成立以来,有确切记载的烈士人数是1700余人。烈士们牺牲时,平均年龄28岁,都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很多人没有成家立业,人生刚刚开始就结束了,真正把一切都献给了党,献给了人民,献给了空军,献给了祖国的蓝天。我永远敬佩、敬重和怀念他们。
在莫斯科无名烈士墓前镌刻着这样的话:他们的名字湮没无闻,他们的功绩与世长存。我们的烈士正是这样的人。亲爱的战友,无数个白天,想念你,无数个夜晚,想念你。请接受一个老兵的思念,请接受一个老兵最庄严的军礼!
汪超群,原驻广东湛江空某师师长,后任空军副司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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