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伟 | 脚步丈量过的时光

南部战区
脚步丈量过的时光
文 | 陈庆伟
1
不知几时,我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长跑。
其实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开始跑步,是十七岁刚到部队的时候。说长跑或许有些夸张,其实也不过五公里,开车的话,也就是一脚油门的事儿。但是对于一个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年,突然间让他在一个起伏不平的山路上长时间连续奔跑,且有时间的限制,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那时候年少轻狂,加上刚刚步入军营,一切事物都感觉好奇和新鲜。穿上不怎么合身的冬季作训服,胶底解放鞋,腰里紧绷绷地扎一条武装带,肩上再跨一支枪,别提多兴奋了。别说跑五公里,有人搭座天梯,我想我也能顺着绳子爬到天上去。
听《摘下满天星》,我常能想让那段火热的军营生活,以及那一段宝贵、青涩,无所畏惧、朝气蓬勃的青春。
部队为什么把五公里作为一项基础训练科目,而不是三公里、八公里、十公里?!我认为最合理的一个解释,就是在战争中,同一防线各部队的间隔距离最大为五公里,而且一般炮兵和步兵的间隔也在五公里以内。还有可能和人体机能的极限有关。不管什么原因,我人生的第一次五公里,就在十七岁的时候开始了。
战场不会设在精美的塑胶跑道上,战士脚下的五公里自然也不是平坦的。营区座落在山半腰,跑道就是围绕营区自然形成的一条山路,路况时好时坏,一段是铺了沥青的大道,一段是细碎沙石路,还有一段完全保持着山石自然风化后的形状,被一拨又一拨的老兵们踩踏成了所谓的路。跑在上面,空气中依稀残留着老兵们雄性荷尔蒙的气味,脚下也随之有了荣誉和责任,奔跑也就不止是一场单纯追逐成绩的考核,有时会上升到“位卑未敢忘国忧,苟利国家生死矣、岂因福祸避趋之”这样充满豪情的句子上来。
荣誉感归荣誉感,身体究竟是肉做的,跑远了也累。刚开始的时候感觉好玩,一路冲锋,没几分钟就拉开了距离。《士兵突击》中有这样一句台词: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一场简单的五公里下来,跑得快的自然欢喜,率先到达终点,班长表扬,比喝了蜜还要甜。跑得慢的就很沮丧,觉得惭愧,很没面子。
那条路真漫长,两旁都是在我老家看不到的稀罕树木。跑步过程中,也有偷懒的,趁班长不注意采取穿插迂回等方式,尽量缩短奔跑的路程。但如果被班长发现,有时会给“加餐”奖励——加倍多跑几圈,或罚做俯卧撑,以示惩戒。
2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群平均军龄六七年的老兵。那时义务兵大都服役三年,有技术特长的可以超期服役至五年,如果部队还需要,第六年的时候就可以转为志愿兵了。那群老兵都是志愿兵,作为干部预提对象集中到我们同一个营区训练。如果最终成绩合格,他们将会穿上毛料的衣服,成为让人羡慕的军官。但彼时他们和新兵一样,要在近乎苛刻的考核标准下再一次完成新的人生蜕变。
拥有城市户口的战士,退伍后大都会享受当地政府安排的相对体面的工作,甚至享受与大学毕业生差不多的待遇。保家卫国尽义务的同时,也完成了一次人生的华丽转身。农村兵不同,退伍后大都回到原籍,从军人再次转身为泥巴里刨食的农民,继续春耕夏种秋收冬藏的日子。提干,不仅是对所有士兵素质和能力的高度肯定,更是农村籍士兵改变自己命运的难得机会。
每天晚饭过后,他们都要绕着起起伏伏的跑道进行耐力跑。军人也是有血有肉有痛感的人,几圈跑下来,有的就丢盔弃甲,臭汗淋漓,有的垂头丧气,让我觉得不像我印象里的军人。
当然,作为老兵,他们身上有着更多值得学习的地方。彼时为了避免大家洗澡时扎堆,连队和连队之间另设立了一个共用洗澡房。说是洗澡房,就是由四堵墙围起来的一个隐蔽场所而已,除了几个流冷水的水笼头,什么也没有。大家各自拎着自己的塑料桶,哗啦啦放了水,一边洗一边把一只脚捅进去踹来踹去。
冬天洗澡对北方兵来说是一个考验,我们学着老兵的办法,接一桶冷水,猛地从头上倒将下来,体温像坐过山车一样起伏变化,先是冷的,接着发热,随后又是冷。我们发出杀猪时才能听到的怪嚎。老兵们不喊叫,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们对此习以为常,这不过是他们一日生活中的一个必须履行的仪式。他们大多穿着肥大的洗得发白的军用裤衩,上面是建军节时地方政府慰问的印有某某卫士等红色大字的背心,壮实的身板,鼓凸的腱子肉,慢条斯理地和战友们交流着每天的日常,偶尔从脚底下的洗衣桶里捞出一把泡沫,对着灯光的地方端详一会儿,也许是想家。然后鼓嘴巴,把气泡轻轻地吹出去,大大小小的泡泡就在晕暗的光影中四散开去。也有做热身运动的,俯卧撑,高抬腿,把装满了水的桶提起来,放下,再提起来,像少林寺里练功的和尚。
我有时候跑步路过他们连队,营房的窗口时常飘出他们的歌声:“夜深人静的时候,是想家的时候,想家的时候很甜蜜,故乡月紧紧拉着我的手……”新兵唱歌靠吼,老兵唱歌才有味道。彼时我们当时只会唱《打靶归来》《战友战友亲如兄弟》几首简单的队列歌曲。听到他们唱饱含深情的歌曲,很受感染,给人一种勇往直前的力量。
我是到军营后才开始认真思考家、国、天下,以及人生、理想、价值这些充满哲理的宏大命题的,并重新审视和认识自己。
3
还记得一位姓张的副排长。说来惭愧,几个月的新兵训练,我只知道他姓张,从侦察连临时抽调过来担任我们副排长,海南人,其余一无所知。
副排长的身份其实和我们一样,也是义务兵,只不过早几年参军而已。老兵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在新兵面前都有强烈的示范效果和模范作用。我们学着他的样子走路,学着他的腔调讲话,甚至学他思考的神态。我们想通过简单的模仿摆脱新兵的标签,缩短与老兵之间的距离,尽快和他们融到一起。
副排长像一个邻家大哥——和与我们朝夕相处的班长不一样,他不需要以严厉来树立自己的威信。据说他是集团军大比武的尖子,军事素质过硬,在无数个军事训练项目上获奖无数,还立过三等功。后来看《士兵突击》的时候,剧中的男主角总能让我想到他,相似的外貌,同样优秀的军事素质,在战士心中拥有崇高威信,同时还有着丰富而不易表露的内心世界。这样优秀的干部苗子,组织上自然要想办法留下来。没想到组织上找他谈话,准备为他提干时,他竟然婉言谢绝了。理由是家里有一个残疾的姐姐需要照顾,而父母日渐衰老,他需要回家承担一个男人应该承担的责任。所有人都在替他惋惜的时候,他自己却云淡风轻,宠辱不惊,看不到任何遗憾和不甘,仿佛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我们训练的时候,副排长偶尔会叫停,给班长们交待些注意事项,或者给我们纠正队列动作。他每天从训练场中间的小路上穿插过去,把新兵们一摞摞写给远方的信带到营部,再从营部带回一封封远方的回音。副排长发信的时候是我们新兵们最快乐的时候,从热气腾腾的训练场上走回来,充满期待地把副排长围在中间,听他用沙哑的声音念出一个个名字。
有一次跑完五公里,我感觉脚底莫名地疼,脚尖和脚跟像是完全分开了,成了两个不同物体。抹了几天红花油无效后,我有些害怕,便把伤势夸大了报告班长,班长又报告了副排长,刚好副排长要外出办事,就顺便带我到驻军医院看伤。
第一次穿上军装走在大街上,有些兴奋,看一切都新鲜。副排长也好久没出来了,心情不错,一路上和我唠唠叨叨。内容我不记得了,也许什么话也没有说。公共汽车上,我还主动给老人让了座。到医院后,副排长悉心地照顾我,替我挂号、排队、咨询。而我,只是含羞的躲在他身后,怯怯地回答医生提出的问题。
事实证明,那不过是一次普通的肌肉拉伤,没查出骨折之类的毛病,我反倒有些沮丧,没事把副排长拉出来陪我忙乎大半天,心中生出一种负疚感。副排长倒不介意,在医院里碰到几个熟识的战友,一起相见甚欢,聊得不亦乐乎。他也好长时间没有这样轻松了吧。这样一想,我便有了些心安理得。
和所有寂寞的高手一样,他似乎没有什么朋友,也很少看到他开心大笑的样子。他孤单的背影和他军事尖子的光环,总让人联想到金庸笔下少林寺的那位扫地僧,不显山不露水,却怀有一身的本领和绝世武功,否则部队怎么会那样想留下他呢。
离开新兵连后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不知道他是否如愿以偿地回到海南老家,不知道在他的照料下姐姐是否生活得幸福。也不知道多年后的他,是否还记得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带着一个新兵从部队去到医院的经过?那一年,我十七岁。
4
我当兵的地方,汉代名将马援肯定也来过,他曾两次发兵岭南,平定了交趾征侧、征贰姐妹的叛乱,维护了国家的统一和主权的完整。伏波将军留下的“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激励了一代代有志男儿从戎报国。身处依稀可闻刀光剑影的古战场,我有时心里会生出一些遗憾与幸运的感慨。战争是一把双刃剑,屠戮和毁灭的同时,也催生着科技的发展和进步。航天、航海以及现代工业文明中所需要一切基础,无不在炮声隆隆中诞生。
战争和体育息息相关,现在风行世界的马拉松运动,也源自古希腊的一场战争。他的名字叫菲迪波德斯,是一名传令兵,也是一位英勇的战士,在抵抗波斯的侵略战斗中,他们以少胜多,取得了一场重要的胜利。为了把好消息尽快传递到首都雅典,英勇的战士从小镇马拉松到首都雅典,不停地奔跑了42.195公里,第一时间把胜利的消息告诉了他的祖国和人民。为了纪念这位平凡而伟大的战士,马拉松成了当代奥林匹克运动会中的比赛项目。人们在用这种特殊的方式表达对和平的期盼。军事和体育密不可分。我一直在想,我后来和长跑结缘,是否和这些因素有关。
那几年的军旅生活告诉我,人活着,总要有一些追求。在做有意义的事的同时,要把手上的事做到极致。就像跑步,如果不把马拉松作为终极目标,跑步还有什么意思呢。我戏谑说,人一生最大的敌人是自己的左腿,而自己左腿的最大敌人是自己的右腿。从迈开脚的那一刻开始,弗洛伊德所说的那个自我本我超我就开始撕打起来,很多人在到达一定临界点的时候,自我意识开始占领主导地位,从而放弃对美好的追逐。只有在不断地否定自我,否定本我,不断地在头脑中涌现菲迪波德斯的名字,把自己想象成为英勇的战士,假装自己正在从一个叫马拉松的小镇往雅典奔跑,才会感觉跑步不再是一项单纯的体育运动,而是去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我们甚至会为了这个神圣使命付出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整个跑步的过程才有意义起来。
在信仰面前,世上没有什么大事,包括生死。
我喜欢晨跑,这是我在部队养成了习惯。万物都在沉睡,街上车辆稀少,满天繁星,空气新鲜。特别是春天,风儿把花香吹送到每一个角落,忽地从路边黑暗中闪出一只发情的猫,瞪着两只荧光的眼,伺机发泄被春风唤起的情欲。静谧的夜经常能够听到它们婴儿般的啼哭,凄美,艾怨,急切,焦燥,幸福,绵长,让人心生怜悯,又心烦意乱。
空气中的花香甜腻,粘稠。让人想起花气袭人欲破禅,花气袭人知昼暖等等有关春天的句子。心肺也受到了新鲜气息的洗礼,变得通透起来,脚步也跟着轻松起来。
有两名清洁工人在相距不到百米的地方各自打扫。一老一少,老的站在路的一边,把所有的垃圾扫向路边同一个方向。年轻的站在路的中间,左一下右一下,把垃圾扫向路的两边。同样虔诚的表情,像理发庙技巧高超的美发师分别按照自己的思路设计不同的发型,创作自己心目中的美。
一路之上,且听风吟。我在经常奔跑的道路上怀念那些美好的日子,火热的青春,以及成长过程中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张副排长过得幸福吗?那群提干的老兵还想家吗?当年我和一起奔跑在山路上的战友兄弟们,他们是否和我一样,经常回想起那些充满激情和理想的青春吗?
2018年10月29日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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