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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瑛 | 风声

南部战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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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风    声

  作者 | 田   瑛

   插画 | 黄永厚

 

古历六月是南方山区最燥热的季节,作为当地的主要农作物苞谷,业已蔚然成林。苞谷正值生命茂盛时期,它灌满了浆,并且长出了与我们人类相仿的长长胡须。某一个夏夜,苞谷须正迎风吹拂,我的父亲朝它走来。父亲的出现,说明一桩盗窃案即将发生。

父亲性别男,案发当年36岁,体弱,多病,尤其患有严重眼疾。父亲36岁就已经双眼昏花,看不清他这个年纪应该看清的事物。说明这一点至关重要,如果父亲具有常人的眼光,这个故事便不会成立。父亲有一个难听的绰号,螺蛳壳。老家人各自都有父亲式的绰号,它们的出处无法考证,查起来比一桩案情还要复杂。比如说冬杆子、苦斑鸠、二茄子、冷根虫等等,它们分别代表我的几个叔婶。我一直不明白它们的真正含义。它们在我的叙述中,将相继出场,甚至反复出场。

那天夜里,父亲孤身出门,去做一件为人所耻的事情。父亲着一套饥馑年代仅有的麻布衣裤,重重叠叠的补疤缀满全身,前途未卜的父亲步履踉跄。月光如水,流淌在麻石路面,月光流淌淙淙有声。父亲逆水而上,后山一个叫尔比座窝座的地方是这溪流的源头。

一路上,父亲身心分离,他时而身不由己地快走几步,时而受到良知的阻挠踌躇不前。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去做什么,却几次驻足自问:我这是去做什么呢?

父亲就是这样一路迟疑来到后山。

尔比座窝座是一块祖传的山地,传到父亲手中却易了主,和其他土地一起划为公有。所有土地的原主一概变成公社社员。随之归公的有耕牛、犁耙、种子,还有锅碗,等等。人们统统被纳入新生活的轨迹,历史上的公共食堂由此诞生。

那年头,人们每天被喊工的呜呼声惊醒,匆匆向预定的工地聚集,一个刚满五岁的小男孩总是混迹在稀稀落落的出工队伍中。小男孩并不直接参与劳作,他唯一的任务是看闹热和玩耍。他自然不同于一般游手好闲之徒,因尚不到出工年龄,所以他看闹热和玩耍是天经地义的。小男孩名叫“腊妹”,腊妹是我的乳名。我生于腊月,为便于易养,父母给我取了一个女孩的名字。

我五岁就具有了成年人的看法,看出了那时的世态炎凉。由于前一年天旱歉收,我们无法阻止春荒的到来。饥饿像疟疾在乡间流行,人传染上无不脸色焦黄,眼窝子深陷,身体如风车架子摇晃不定。我们去食堂领取集中熬制的药物。小碗一日两餐定量供应的稀饭外加两片南瓜或者两颗辣椒。有些人身体一天天肥胖,那不是真正的肥胖,而是比瘦弱更可怕的浮肿,肌肤失去弹性,一摁一个很深的指印。公社里说这些人缺少阳气,于是发明了一种还阳的蒸笼。蒸笼是特制的,它硕大无朋,一次可以容纳几个人。我看见父亲挤在排队待蒸的行列中。轮到他了,他却犹豫着不敢进去。父亲的胆小,使他错过了一次还阳的机会,事后他惋惜不已。后来,听说那些蒸过的人都相继死去,父亲便又暗自庆幸。那座蒸笼作为一件遗物废弃在荒草丛中,远远望去,隐约可见它完整的轮廓。它酷似一座无人祭扫的空坟。偶尔有牧童钻进去避雨或在近旁燃烧一堆篝火,人们才发现历史和现实的某些巧合之处。

春天是万物萌发的季节,许多故事也发生在春天。新翻耕的土地里,活动着点点春种的人影。他们两人一组,通常情形下是男女搭配,男的挖坑,平土;女的丢灰,播种。妇女们一改往日从属男人的地位,站在主宰山寨命运的立场上。她们掌管了种子就等于掌管了众人命脉。妇女们的手势一次次划过春天的原野,动作十分优雅,这是我想起人类最原始的舞蹈。我说过我是工地唯一的闲人,是看客。我有一双鹞子的眼睛,很尖,很敏锐,一眼能洞穿许多事物,譬如说我着迷于蚂蚁搬家这一非人类场景,我能从蚁群中辨认出向导、工蚁、蚁王,甚至公母。对于人类自身的观察就更不在话下。很快地,我从风景如画的画面上发现了一处破绽,说穿了那是妇女们劳作时一个多余的动作,她们边撒种边趁机往自己嘴里丢着什么,尽管隔得很远,我也能看见她们分明在嚼咽某种食物。天地间静无声息,唯独人类咀嚼食物的声音清晰可闻。我走拢去,样子神气得如同监工干部。

你们在偷吃苞谷种。我说,我的话像平地一声炸雷,一下子吓住了她们。我的准确的判断来自我入木三分的目光。

外号叫冷根虫的么婶娘代表妇女挺身而出,她一面笑盈盈地走上来,一面手伸进篾篓拨弄几下,那些晒得很干的苞谷种一经挑拨,碰撞出是非不明的脆响。那年头,我们可以拒绝任何诱惑,但很难对这种声音充耳不闻。那是食物召唤肠胃的声音,它强烈地刺激了我的食欲,我流涎水的习惯大概就始于那个午后。

腊妹,你饿吗?么婶娘俯身问我。

饿,当然饿,就兴你们饿不兴我饿?我说。

来,给你。么婶娘沾满土灰的手摊开。手心里跳动着一把黄澄澄的苞谷籽。苞谷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耀眼,像荡妇卖弄风情时散乱的目光。我竟有些晕眩,仿若置身睡梦里。

莫乱讲。么婶娘嘱咐道。

跟我爹我娘呢?

也莫讲。

我接过那把苞谷,心想我接过的是一把金子。几年以后,我认识了贿赂两个字并理解了它的含义,这把陈年老苞谷就历史性地在眼前重现。这算不算一次受贿呢?当初我细心数过,一共五颗,正好和我的年龄同数。我决定好好消受它们,一天吃一颗,趁家中无人,我悄悄从珍藏处取出它们,先玩赏半天,才将其中一颗小心地埋入火堆,焦急地等待它开花结果。这是制造爆米花最原始的工艺,易得掌握,苞谷籽一经膨胀便爆裂开来,具有节日点放鞭炮的喜庆效果。果然,随着一声闷响,土灰炸开一个圆形小洞,一朵爆米花灿然开放其间。我随之心花怒放,快活得如过生日,这快活自然一直持续了五天五夜。

这件事成了我人生最初的秘密,我死死地守住了它,从没有向外人透露。但不知为什么还是走漏了风声,由此妇女们遭到了一致责罚。妇女们不认账,不服气,这就惹怒了监工的二茄子。大会上,二茄子像一头狂暴的野牛,恶声恶气地逼问众人:

哪个不服气?!哪个不服气?!

冷根虫一拍大腿站起:老子不服气!

这不啻火上浇油,二茄子冲过去要扇冷根虫嘴巴。你还敢充老子,你是哪个老子!但在他的巴掌未到达之前,冷根虫的手脚更快,抢先逮住了他的下身,狠狠的一逮。男人的这个东西平时在女人的另一处地方可以逞强,一旦被女人逮在手里就不同了,拐弯了,它是经不起一逮的。冷根虫就那么当众抓住二茄子的那东西,其状无异于刀子架在人家脖子上,二茄子只顾负痛,无半点反抗办法。旁人不敢拢去插手,否则女人一用暗劲,二茄子的东西就可能不成东西了。在场的妇女们都很开心,而男人们则下意识地夹紧裤裆,感到一只无形的手抓着自己。从此,二茄子的男子气魄就在那一逮之下丧失殆尽。

这是一场由告密引起的风波,风波并没有就此平息,一个小男孩的出现使其节外生枝。那时候,告密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我诅咒发誓不是我告的密。在大会上,我目睹了众人只有形式没有内容的木讷表情,唯么婶娘的笑意味深长,那意思分明认定我是告密者,我感到蒙受了天大的委屈,于是放肆地号哭起来。我的哭声惊天动地,使那个神圣的夜晚不得安宁。我用泪水为自己洗刷着不白之冤,我自己站出来替自己帮腔,一人哭万人应,那是无数个我自己的回音。四面大山站在我一边,它们凭空把一个五岁男孩的哭闹渲染得十分悲壮。我记得是被人拖出会场的,但我的哭声仍留在那里继续作祟。

尔比座窝座的四季景致是值得描绘的,现在春天已过,夏天便穿着浅绿色衣裙悄然来临了。苞谷苗已经长至半人高,正是薅头道草的季节。今年的稼苗长势比往年缓慢,是种子经桐油浸泡过的缘故。桐油延迟了种子的发芽和生长。将好端端的种子浸泡桐油,人类的精明和愚蠢足见一斑。为了防止再偷吃粮种,有人想出了这一荒唐办法。饿慌了的人们照样尝试那浸透桐油的苞谷籽,奇怪的是并没有出现发明者所预料的反胃呕吐。饥饿年代人们的肠胃功能异常发达,几乎可以消化一切包括桐油本身。

初夏的原野,我们看到稼苗和杂草竞相生长。人们荷锄而来,为稼苗铲除它的天敌。人类的援助极为有限,因为人类自身的日子正值青黄不接,他们仅有的一点气力早已消耗在出工的路途上了。他们虽已在地头站定,摆开了薅草的架势,但是半天不见有人扬起锄头。他们举目仰视刚刚升起的太阳,心里就怀着它早点落山的企图。早落早收工,这是人们劳动的起码态度。太阳老人偏偏不遂人愿,它总是不慌不忙地行走,在经过人们的头顶时,还故意放慢了脚步。在烈日的灼烤下,人们的叹息声、咒骂声四起,他们恨不能像传说中的后羿拥有一支神箭射落日头,那样就彻底省心,从此再不用出集体工了。可是他们只有一柄无可奈何的锄头。锄头作为农事的主要角色,忙碌了整整一个夏天,它几乎不得空闲,即使在除草间隙,人们也要利用它去支撑一下疲惫的身体,锄头的直立和人体的弯曲形同弓状,构成家乡常见的自然景象。

诸种农活,人们最乐于做的是给苞谷薅二道草。时隔月余,人们怀着一个秘不可宣的念头,再次结伙走进苞谷地。苞谷苗已长至人头,并且开齐了天花,牛角般的苞谷在它每棵秆子上朝天耸立。这是苞谷生长中最得意的季节,它们以种族的优势统一了土地,把种种杂草踩于足下。杂草本来大势已去,却不甘灭亡,它们疯狂再生,显示出和稼苗拼死一搏的势头。假如没有人类的介入,植物界的这场争斗或许以杂草的胜利而告终,大凡失去管理的土地无处不是草类的天下。

饥饿仍然伴随着人们。饥饿至极的人们见到刚刚灌浆的苞谷,馋得流口水,恨不能摘下一颗连壳带毛囫囵吞下去。人们一边佯装薅草,一边打野眼,欲趁人不备偷咬一口苞谷,碍于人多眼杂,下手的机会毕竟很少。于是,只好寄望于一次小解,独自一人躲到一棵苞谷秆后剥吃起来。吃是动物式的吃法,然后再将壳合上,恢复苞谷原状。整个夏天,苞谷地里随时发生着这类事情,然而一切静静的,一切都好像不曾发生。秋收时,那些边角地带的苞谷多数残缺不全,明知是人所为,却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责任转嫁给野物,野物糟蹋庄稼是无从追究的。

故事的每个环节几乎都和尔比座窝座有关。父亲选择的作案地点恰好也是尔比座窝座。那截茅路一旦走完,证明父亲已经艰难地抵达。父亲先藏身在地边草丛里谛听动静,判断值夜的人此时守候在何处。凡有苞谷的地方都盖了守夜的窝棚,这是人类针对自身构筑的城堡,它遍及各个角落,里面随时可能亮出一杆火铳或一柄柴刀。连过路人也得格外小心,任何有意无意踏入都会视作盗情辩白不清,所以说苞谷林里是危机四伏的。父亲从草丛的空当间望出去,俯视跟前熟悉的苞谷林里是大片齐刷刷的苞谷林静若深潭,绿波一层层翻卷过来,涌至他的足下。父亲视力不济,嗅觉却很灵敏,他闻见了弥漫在空气中新鲜苞谷的气息。父亲有些激动,跃跃欲试,想拨开草丛跳出去,起跳了几次都不成功。夜深处,有几点光亮一眨一眨,分不清是流萤,是鬼火,还是守夜人抽烟的火星子;还有飒飒声由远及近,好像守夜人巡逻走过,又像是风吹草木所致。这一自然抑或人为的响动压迫着父亲的神经,他如一只受惊的野物,龟缩在原处不敢出气,更不敢乱动,一投足就唯恐掉入陷阱或钻进猎人的圈套。父亲天生胆小怕事,说全世界数他最胆小也不为过,如果寨上有一个人不做强盗就该是他而不是别人。可眼下事实是,隐藏在地头即将行偷的偏偏是他而不是别人。我们假设父亲若这次事成,将永远留下一桩历史悬案,怎么查都查不到他头上,也许哪个背时鬼替他受过说不定;相反的结局是,事若败露,父亲当场被人捉住,那么守夜者一时准会误以为抓错了人,他们无论如何想不透一向胆小如鼠的父亲怎么一夜之间就胆大包天了。他们无数次激将我父亲并打赌量试他也未曾使他起一回盗心。即便哪里有一批现成的东西要他去取,他非要邀一个伴才敢动身的,尤其在我父亲年轻时期,他和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格格不入。老家是有名的匪区,通俗一点说法叫土匪窝,它给外界的印象是无人不匪。有一部反映剿匪的电影就是取材我的老家,那个叫田大膀子的匪首并非虚构人物,他是田氏家族中真实的成员,我的堂伯。田家历代尽出土匪,但我父亲是个例外,当他的同辈乃至长辈结伙为匪时,他正在一丘祖传的板土里拖犁,这是一个慑于刀枪的人的必然命运。父亲几乎匍匐在地,棕制犁绳绷得很紧,犁绳的另一端是苍老而瘦小的祖母。祖母对这个生性懦弱的儿子并无怨言,她相信玩刀者刀下死,耍枪者枪下亡那句民谚,儿子不偷不抢不为匪不成盗正是母亲所希望的,所以在家里缺少犁手的时候,祖母毅然站出来给儿子扶犁。由于多数人不务正业,使得大部分山地抛荒,唯有尔比座窝座的耕耘一如既往。一天黄昏,祖母和父亲还在犁土,突然山垭口出现一队人马,清一色男子,有的肩枪,有的挎刀,有的持棍,面孔都很陌生。一看便知,这是外地来的新抢犯,今夜去抢列夕镇,后面跟着一大拨背篓客。抢犯们个个神情懒洋洋的,走路要死不活的,过几个时辰,就会变成一股旋风席卷整个列夕镇。此地抢劫有时是明目张胆的,抢犯的规矩是先礼后兵,进村之前必放三枪表示他们的到来,放完枪,便坐下从容地吃一袋烟,以留下足够时间让人家逃离。真正抢犯的人数并不多,更多的是些被他们沿途召引来的背篓客。打起发去啰?他们逢人便喊。这是一句行话,人们闻讯背着背篓赶来,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背篓客和抢犯的区别在于,他们不直接参与抢劫,等抢过以后,他们才收捡一些抢犯弃下剩余之物,通常是粮食、布匹、家什之类笨重东西。做背篓客也有做发财的,有时偶尔所得往往出人意料。所以说背篓客是不冒风险不劳而获的受益者,何乐而不为?这次抢列夕的背篓客中,有许多我父亲的熟人,他们路经尔比座窝座时没有忘记邀喊我父亲。他们说,来吧,跟我们走一趟抵你做一年阳春。父亲只是一味地微笑,这笑在那个冬日的黄昏多少有点暧昧,父亲是不是心有所动?事实证明,父亲最终连做背篓客的勇气也没有,他仍旧背负那架沉重的枷轭,一天天打发他的青春时光。

我的一次窃米未遂是父亲行偷的直接动因。

这又得说起我们的公共食堂。要知道,我们一天也离不开食堂。食堂俨然神圣的庙宇,一日两次接受我们的朝拜。穿越我家东头丛林,林边有一幢老式瓦屋,屋脊上常年生长着寨里唯一的炊烟,那便是食堂。做仓库用的里间,囤积了全寨所有的口粮,谁也不晓得它到底装了多少粮食。对于外人,它像是长期关闭着的,从来没有敞开过,一把古怪的长方形铜锁经亘古不变的姿势挂在门楣,经常有一个五岁男孩倚着门槛眼巴巴望着它。其实男孩对锁并无兴趣,只是关心门背后粮食的着落。我的目光像钻头穿透厚重的柏木门板,看清了各种粮食的本来面目,稻子、苞谷、豌豆、小米、高粱……它们既分类成堆,又连绵成一道山脉。无数只大大小小老鼠在粮食的山脊和峡谷奔跑。墙角有硕大一个壁洞,那洞一定和地楼板下的若干暗道相通。老鼠们通过这些洞口进进出出,把粮食源源不断地运到地深处,运到人类无法企及的地方。我很气,人的口粮怎么这样让老鼠随便占去呢?难怪我们缺饭吃,原来都被老鼠偷吃光了。我尚不知发生在那个年代的天灾人祸。因为饥饿,我无端迁怒于一群老鼠,同时也像替自己以后的行为开脱责任。

事情就出在这天中午。大人都出门上工去了,留下我在家里照看三岁的妹妹。妹妹长得极乖,脸瓜子乖性情也乖,假如她不夭折于那场饥荒,保证会出落成世界上最美貌最贤惠的女子,哪家娶了她是哪家的福分。妹妹虚弱得站立不起,躺在火炕边啃咬一枚煮熟的螃蟹蔸子。螃蟹蔸形似螃蟹,是一种劣质可食植物,只有无任何东西可吃的时候,人们才拿它止饿。当然还有葛根,它是我们饥饿岁月的食谱之一,即把葛根洗净捣碎,沉淀成粉,制作上好的葛粑,山民们都爱吃的。但葛根难挖,植物中最狡猾一类当数葛根,它往往躲藏在几尺深的岩穴,你必须撬开那些磐石才能得到它,所以它只属于身强力壮的人。父亲体弱,挖不起葛,他几次上山都是空手而归,仅弄回一些干瘠瘪葛须,怎么也做不出一块葛粑。后来,父亲专门只挖螃蟹蔸,每次回家,把背篓往地上一蹾,一斜,无数只螃蟹蔸便倾巢而出,顿时爬满了堂屋。这些螃蟹蔸平时分散在各个山头,现在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起初,我们掩饰不住丰收喜悦般的心情,想从此再不会挨饿了;但同时,一种更甚于饥饿的恐惧感接踵而来,我们是人,人光吃螃蟹蔸过得日子吗?吃了几天,果真就厌了,因为它太难下喉,又胀肚子不易消化。寨上土医师说,螃蟹蔸属祛寒之药,怎么能当饭吃呢?是我们顾不了医师的训诫,当务之急是填补空腹。厄运最先降临我的妹妹。妹妹三岁的牙齿啃噬着邦硬的螃蟹蔸,苦于无从下口,啃噬十分艰难。但她显得极有耐心,吃法酷似老鼠磨牙,一个完整的螃蟹蔸终于被咬得残缺不全。母亲说,妹妹害就害在嘴巴太硬,比大人的嘴巴还硬,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能吃成了妹妹致命的原因,不到半个月,妹妹就吃拐了肠。妹妹死得很突然,从中毒病发到断气仅几个时辰。我看见妹妹将一枚刚吃一半的螃蟹蔸从嘴里吐出来,螃蟹蔸砰然落地滚向一边,但它并没有脱离妹妹的视线,妹妹的目光始终依依不舍地追踪着它直至地板尽头。妹妹到此时厌弃螃蟹蔸为时已晚。我拾起螃蟹蔸想再送妹妹。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错误,当螃蟹蔸重新置于妹妹的眼前时,妹妹一脸恐惧状,双手掩面哇地惊叫起来。待她恢复平静,却对眼前事物一概视而不见,脑子里只剩下某种单一的念头。

哥,我要吃饭。她说。

哥,我要吃饭。她又说,这一次已近乎乞求了。

我就是这时候毅然出门的。在阶沿上驻足良久,一时不知去向。我处于三岔路口,朝前走,可直达对门坡凉水井;往右,是通向列夕镇的官道;往左,是去食堂的必经之路。我一不背水,二不赶场,而是专门替妹妹找吃的,当然只能选择去食堂的路了。食堂距我家很近,仅隔一小片丛林,但这一次它显得十分遥远,我费了半天工夫才走拢边。我之所以来到食堂,是因为这里才有我需要的东西。我知道还不到开餐时间,甚至灶房里没有烧起夜火,整个食堂静若无人。我接连喊了几声苦斑鸠三叔,未能得到应有的回应。厢房石碓里盛满舂好的稻米,未及收拾,说明主人没有走远,只是暂时离开。四周一片冷寂,听不见半点响动,连夏日无处不有的蝉鸣也销声匿迹了。现在回想起来,这是一个充满欺诈的时刻,大门阴险地敞开着,一切像早有预谋似的,单等我前来作案。五岁的我不谙世道深浅,甚至不能严格区分偷和拿的界限,我是实在经受不起稻米诱惑才把手伸进石碓里去的。我掩饰不住慌张,并且毛手毛脚,年龄决定我做这类事情远不如大人那样有经验,那样从容不迫。我的双手如两只小撮瓢插入稻米中,连糠带米掬起一捧转身就走。在我下手撮米的地方,原先是一个平面,现在形成了不大不小一个坑洼。我走了,留下了坑洼,等于露出了破绽和马脚。我一路奔跑回家,指缝间不断泄漏出糠屑和米粒,糠屑和米粒在路面上描绘的线索明晰可辨,以致管理食堂的苦斑鸠得以寻迹而来,正是根据这一线索认定是我所为。我几乎挟带一股风飞回家里,顺势关了大门,闩上门栓,然后找来簸箕。簸箕的作用是让米和糠分离。当我摊开双手,发现满捧稻米少了大半,充其量只能簸出一小把米了。毕竟值得庆幸,就用这一小把米给妹妹煮一碗稀饭吧。我想。我依照必要的程序簸起米来,稻米纷纷扬起,跌落,滚动,我无意再现了一派田园风光,一片稻浪翻卷的金秋景象。这时候,一阵打门声伴随喊门声不期而至,急骤而沉重。是苦斑鸠。苦斑鸠用鬼哭般声音叫着我的乳名,叫得十分难听,足以使脾气再好的人也要起火的。来者不善,我偏不开门。苦斑鸠放弃了喊门的努力,改为推门。苦斑鸠不乏一个男人的力气,他攒死劲推着。我们的陈年老屋并不牢固,结构松松垮垮,来自人类和自然界的任何一点力都会使它摇摇欲坠。我遂持一把柴刀守候在门后,如果破门而入的事情发生,我的柴刀会毫不客气地迎上去。推门终也徒劳,苦斑鸠便将两根手指探进门缝,企图拨开门栓。我认出那是中指和食指,它们寻找门栓的样子非常滑稽,简直像两个盲目乱窜的瞎子。现在,我有足够的闲心做个局外人,先冷眼旁观一番再说。只要我愿意,随时收拾它们不迟。指头在艰难地接近门栓,它们全然不知面临的灾难,不知一柄利刀正对着它们张着血盆之口。要是它们触到门栓,就意味着它们末日来临。不料,它们突然卡住了,进退两难,似两个溺水者开始做垂死挣扎。我们懂得一种套结,一旦被套住就动弹不得,否则越套越紧。眼下的两根指头正好比落入了这种套结,光靠自身是无法解脱开了。眼看它血色渐少,干干地僵在那里。只有我能够帮助它们,我能见死不救吗?我动了恻隐之心,手也软了,于是便捉住那两截指头,我感到了另一个人体的生硬和冰凉。我小心翼翼地帮它们往空隙处挪动。人的感情真是个怪东西,适才还是刻骨仇恨,转眼间却变得满腔热情了。我和苦斑鸠里应外合,终于使他的指头得幸脱险。指头一旦获救,即刻活泛起来,龟头一样缩了回去。

很快地,苦斑鸠搬来了救兵。救兵便是我的父亲。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不怕,不怕天,不怕地,就怕父亲。我想天底下所有男孩子都患有恐父症,因为父亲对我们拥有独断专横的权力。我听到父亲急促的脚步声渐近,感到父亲的威风在向我逼近,心想这一回又躲不脱一餐毒打了。父亲抵达家门,照例先咳嗽几声,以示他的到来。这是父亲多年养成的怪毛病。父亲的喉咙和眼睛一样糟糕,使用之前总要清理。今天,父亲不同往常,咳得短促有力。未等父亲叫门,我就主动拔掉门栓,门一打开,一个行偷未遂的作案现场便暴露无遗。父亲和苦斑鸠一前一后立于门外,眼色各异地审视着我。有时候,从人的脸上可以看出一种季节的更替,看出夏天到冬天的转变是那么短暂。现在父亲脸上呈现的正是一幅冰封雪裹的寒冬景象。父亲的这个冬天阴冷而漫长,胜似我经历过的几个真正的冬天。末了,父亲说话了,父亲的声音具有大河解冻般的效果。

父亲先对我说:佬佬,把米给他!

接着,父亲转身对苦斑鸠说:你把米取走吧!

苦斑鸠弯腰收米。米散落各处,苦斑鸠用尖利的指甲驱赶着它们,然后归拢到一起。有一粒米嵌进篾缝不肯出来,苦斑鸠动用两个最得力的指头轮番去抠,抠得人心疼。我看见,正是我刚才帮助过的那两个手指,两个忘恩负义的手指。

若干年后,我和苦斑鸠偶尔在镇上相遇,这是历史给我们安排的一次戏剧性会面。此时,我作为南方某都市的行政官员衣锦还乡,而他却已沦落为叫花子。苦斑鸠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们的命运会有天壤之别的一天。不然的话,他当年管理食堂时是不会做得如此绝情的。我们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尴尬是难免的,但我很快恢复了常态,他却一直那么尴尬着。按通常情形,对方换作别人,我衣袋里的零钱就会蠢蠢欲动,我敢说,乞讨者将会得到一次前所未有的施舍,不过,苦斑鸠没有这个福分。面对他,除了一声必要的招呼外,我别无多言。但我并不想即刻离开,我觉得我们之间的戏没有演完。当天镇里传出笑闻,全在于我多待了几分钟的缘故。我掏出一支高档洋烟悠闲地抽着,还递给他一支,并告诉他这支烟的价值。苦斑鸠起先不敢接,后来想接手却颤抖得厉害,怎么也接不稳,这一欲接不能的场面僵持了很久。旁边有人插嘴,说你干脆打发点零钱给他吧!是的,此话实在不错,与其送他一支烟,不如送他一支烟的零钱,这足够他半个月的油盐。但是人们不谙内情,我承认递烟之举是别有用意的,我只能这样做。我的零钱们最完好地躺在衣袋里,一如主人的心情异常平静。

只有妹妹目睹了往事的全过程,换一句话说,往事的全部过程恍若妹妹的一个梦,一切因她开始,又因她结束。其间妹妹已经虚脱昏迷,小小灵魂正游荡在天国的路途上,至于身边发生了什么和不发生什么她一概不知。妹妹临死时也没有吃到她渴望的米饭。傍晚,待我取了夜饭归屋,全家人已哭声四起,用泪水替妹妹送行了。从此,家里少了妹妹,深山牛路边多了一堆黄土。守牛的日子,我从土堆旁经过,双脚生根似的移不动了,人呆成一个岩桩。牛远去了,我仍在那里久久发痴。一年以后,我再次凭吊妹妹,坟茔仍然,只是被大蓬青草覆盖,我发现一条小花蛇盘伏其间,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十分安谧,永远不会苏醒的样子。小蛇花色斑斓,图案酷似妹妹生前的衣装,睡态一如妹妹妩媚动人。隐隐地,我听见“哥,我要吃饭”的呼唤,声音分明来自坟茔深处。那一刻,我止不住哭了,呜呜地远近闻名。老家的那座深山空寂了千百年,但在那个夏日的中午,被一个男孩的哭声填满,远近的人们,你们听到了吗?呜呜呜,是谁和我同哭?比我还伤心,动情。回首一看,是父亲。原来,有好心人告知我父亲,说山里有个伢儿在哭,听声气像你的腊妹。父亲便闻讯赶来。倘若光是我哭略嫌单调的话,那么父亲的加入无疑哭出了高潮。

对于父亲,这个夏夜显得过于漫长。时间没有边际,夜没有边际,心思也漫无边际。刚失去女儿,像挖掉他身上一块肉,伤口还在滴血;儿子偷米是另一块心病,时不时隐隐作痛。接连数日,父亲板着脸,沉默寡言,地道一副哑巴相。父亲过度悲痛,无心追究我的过失,但不等于放过我。

一天,父亲的心情似乎好转,他抓住我,是老鹰抓小鸡那种抓法,说:

跟我讲,你为什么偷米?

我感到陷入了插翅难逃的困境。

为妹妹。我说。

为妹妹?

妹妹问我要饭吃。

妹妹问你要饭吃?

妹妹她饿,是饿死的!我突然加重语气,这语气仿佛也成一种理由,强硬得不容辩驳。

父亲的手松开了,人遭霜打似的萎缩下去。他再度沉默,这次沉默彻底改变了父亲,脱胎换骨成另一个人。父亲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鼻腔里哼哼不止。父亲在为一件事下着决心,他已摆好拼命架势,单等时刻到来。天刚煞黑,父亲穿上草鞋,背起背篓。我们不明白他要去做什么。父亲眼睛差,向来不宜做夜事的。临出门时,父亲的计划才揭底,他说:

这年头不做强盗是不能活了!

又对我说:佬佬,你太小,做不了强盗,今夜头,看老子做一回!

你癫了你!瞎起眼睛去找死!母亲当即阻拦,抢父亲的背篓。

莫挡我!父亲如同狮吼。

于是,一个执意要去,一个极力阻挠,二人围绕一只背篓拉扯得不可开交,仿佛哪个得了背篓便是赢家。这是一场真正的争夺,我们常见的民间纠纷莫不如此。父亲凭借男人的优势占了上风,母亲颓然撒手坐地,得胜的父亲旋风般卷走了那只背篓。

苞谷林近在咫尺,挨边的几颗苞谷挑逗似的做频频招手状,既伸手可摘又远不可及。大半夜过去了,父亲仍然蹲伏原处不敢轻易下手。他定了定神,终于鼓足了勇气,一只脚大胆地跨进地界,另一只脚萎缩着往后退,于是形成了进退两难的局面。他伸出手去,触到一片苞谷叶,苞谷叶对于他,好比一艘船的缆绳,凭借它,他拉纤一样拉着一颗苞谷,直直的苞谷秆便弯成弓状。此时,父亲的眼睛已失去作用,他的另一只手全靠苞谷叶的指引才找到梦寐以求的苞谷棒。父亲摩挲它许久,几次欲摘又止。事到如今,父亲仍在犹豫不决。后来,父亲竟然放弃了苞谷棒,而对苞谷须情有独钟起来,抓住一绺,整个人如荡秋千悬吊在一颗苞谷上。父亲最终没能偷得一颗苞谷,仅象征性地收获了一把苞谷须。山风摇撼着万物同时摇撼着父亲,父亲头发根根竖起,在那个风声鹤唳的夏夜飘拂不止。我们揣测父亲心绪的变化,窥视到他的某种信念产生了动摇。父亲的行为有悖初衷,他的全部努力似乎与饥饿无关,不过满足一次做强盗的欲望罢了。毕竟缺少应有的胆量,做起事来,才如此不得要领,只得皮毛。我们设想了父亲撤离现场的尴尬情景,因过度恐惧,他的腿脚像抽了筋迈不开步子,撤退成了一件更为困难的事情。

守夜人的意外发现注定这个夜晚不得安宁。守夜人大吼一声,接着开始了意料之中的追逐。父亲窜上大路,听到紧追不舍的脚步声,深知在劫难逃。这时候,他的眼睛帮助了他,拐弯处让他一脚踩空跌下路坎,他顺势滚进刺蓬中隐蔽了自己。追赶者沿着山路直追过去。追赶是徒劳的,但他驱走了全寨人的睡梦,人们连夜集合在晒谷坪,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葵蒿燃起来了,葵火是黑夜唯一的眼睛,它瞪得贼亮的,使夜的面目更加恐怖而狰狞。它给队长冬杆子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视觉,冬杆子的目光和它同流合污在一起,共同审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冬杆子的目光所到之处,总要停顿一下,看看哪一张是他需要的脸,可是每一张脸都令他失望。冬杆子说,刚才,哪个到尔比座窝座偷了公家苞谷,自个儿老实招出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都听到没有?冬杆子再次重申。

我的父亲出现了。父亲出现是必然的,只是不合时宜,此时出面无异飞蛾扑火。父亲刚从山里归来,样子既神气又狼狈,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搭配一身破烂衣着,衣服上有几处新洞,显然在逃窜途中被荆棘挂烂的;脸上也有几道划伤的痕迹。父亲自己明白,在这种场合下投案需得比偷盗更大的胆量的,这样才显英雄本色。父亲决意做一回英雄了。

是我。父亲说。

是你,怎么会是你?冬杆子惑然。

是我,就我。

何以见得是你?是你的话,快把苞谷交出来!

父亲的背篓空空,交不出苞谷。但父亲拿得出足以证明他行偷的凭据,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揉乱了的苞谷须。

冬杆子接过,置于火光下辨别真伪,然后一阵爽然大笑,这一笑彻底改变了苞谷须的性质。哈哈,莫非是你的卵毛吧!他的笑引起了众人类似的笑声。

人们如此不信任他,父亲感受到了莫大的屈辱,他后悔当初手软,没有真的扳几颗苞谷来。

冬杆子当即派人去现场调查盗情,结果发现并不见遭偷迹象。冬杆子再次大笑,做了如下结论:

今夜确实有贼出没苞谷地,但不是人,是野猪。

做强盗不成,做英雄也不成,全部心血白费,这一下父亲真正感到悲哀了。

《生还》 田瑛 著

2018年10月花城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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