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延华 | 迟到的朝拜

南部战区
迟到的朝拜
文 | 节延华
金秋十月,有幸参加广东省作家协会的采风活动,第一次来到粤北南雄市。
南雄,紧邻江西赣州地区,前几年才由县升格为市。或许因为这里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对很多外地人特别是外省人来说,可能还是个很陌生的地方。即便是在广州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我,直到今天也才踏上这片神奇而美丽的土地。不说别的,仅凭那条两公里长的“梅关古道”和不到千米的“珠矶古巷”,就足以让我为自己的姗姗来迟而感遗憾,甚至是愧疚。
其实,我知道南雄,并不晚,少说也有四十多年了吧。
上世纪70年代初的一个春天,我曾在驻湖南某部基层连队任过半年的排长。记得当时我们排有位新兵,就是南雄人。
我上任时已经是当年的新兵下连队一个多月了。基层连队的规矩,新兵与排长之间,相差了好几个级别呢。新兵上面是老兵,老兵上面是副班长,副班长上面是班长,排长当然是在班长之上了。所以,尽管一个排也就几十来个人,但是,一个新兵要想和排长套上近乎,也不是件太方便的事情。记得我上任后的第一次深夜查哨,正好碰上这个南雄籍的新兵站岗。在简单对了口令之后,我走到了他的面前,压低声音问他:“有什么情况没有?”他这时突然“叭叭叭”来了个标准的“肩枪”转“持枪”的立正动作,回答道:“报告排长,一切正常!”他的声音很大,几乎是脸贴脸的距离,当即把我吓了一大跳。这时我想批评或开导他几句,例如夜间站岗要有敌情观念,声音不能这么大,要注意隐蔽等等。但又一想,他毕竟还是个新兵,这些不用我教,以后他慢慢会懂得的。想到这里,我说:“正常就好,正常就好。”说着转过身准备去别的哨位看看,可刚走出几步,听到他在我身后怯生生地又叫了一声:“排长---”他欲言又止,和刚才向我报告时的口气完全换了个人似的,显得小心翼翼。我马上又转过身来,热情地对他说:“怎么?还有什么事吗?”他这时说话有点结巴起来,说:“没、没什么事。我只是想告诉排长,我们是,是,是——”听他吞吞吐吐,我有点急了,说:“快说,是什么?说错了也没关系。”他这时似乎鼓足了勇气,说:“我们是老乡。”听他这么一说,我有点愣了。稍犹豫了一下,我说:“哦?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你好像是广东人嘛。”“没错没错。我是广东人,广东南雄县,韶关地区。”说到这里,他又补充一句,“谢谢排长,你刚来没几天就记住我是哪的人了!”我这时突然对他的话感兴趣起来,不禁问他:“那怎么说我们是老乡呢?你知道我是哪的人?”他说:“听说您要来,但还还没有来的时候,我就听老兵们议论了,排长您是河南人。”说白了,不就是个排长么,兵头将尾,是哪里人对他们很重要吗?我说:“既然你知道我不是广东人,为说成是老乡呢?”他急忙解释说:“排长,您千万别误会,我也不是有意要和您攀老乡。在新兵连首长就告诉过我们,部队是个大家庭,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兄弟,搞老乡关系,是违犯纪律的。但我刚才说的是实话,我们那里的人都是从河南迁过来的。”“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说,“那好,我认你这个老乡了。那以后你有什么困难,你们班长解决不了的,尽管给我说。”
后来我很快知道了,他说的没有错,他的家乡南雄县地处粤北,粤北和赣南是客家人的集中地,那里的乡亲几乎百分之百的是在三百年、五百年甚至更早以前,从中原移民过来的。
这位南雄藉新兵是三班的,名叫林双喜,班里有人叫他阿林,也有人叫他喜子。喜子中等个子,站在队列里不显山不露水,但长得与我印象中的广东人形象相去甚远。他略显白净的国字脸上,什么时候好像都挂着微笑,连睡着后都这样,而且,一笑脸上就会现出两个大酒窝,特别讨人喜欢。第二天我专门找到三班长问喜子的情况。三班长很兴奋地告诉我说,别看喜子长得很秀气的样子,训练场上一点也不含糊,下连后的第一次实弹射击三发子弹打了两个十环一个九环,投弹更是了不得,过了五十米大关,不光新兵中排列第一,把许多老兵都甩到了后面。三班长还说,喜子不仅军事训练优秀,政治学习也表现突出。班里每次政治学习,要大家发言时,不用我点名,他准是第一个举手,就连这两年已经不再提倡读的《老三篇》,他都能倒背如流,除了客家口音重了点外,连标点符号都不带错的。最后,三班长又不无遗憾地说:“喜子这么好个兵,但最近却做出一件让我很不感冒的事。”“怎么了?他违犯纪律了?”我莫名其妙地有点紧张起来。三班长说:“就昨天,他让家里给寄了一大包烟丝来,还有一大摞卷烟的纸。”我松了口气,说:“哦,我当什么大不了的呢!”三班长严肃地说:“排长,你别以为这是小事呀。当然,部队也没有规定绝对不准抽烟,其实喜子自己平时并不抽烟,可是,就在昨天晚上的班务会上,他把烟丝都拿出来了,全班无论老兵新兵,也不论平时抽不抽烟的,都伸手去卷,弄得班里乌烟瘴气的。找个机会我非好好撸他一顿不可!”我想了想,说:“别别别,这也不是多大个事。抽空我找他问问是个什么情况。”
当天晚上是连队安排的“谈心”活动时间,我把喜子叫来,与他谈了一个多小时。就是这一个多小时,让我不仅更多地了解了他,重要的是我从此把他的家乡-—南雄,永远记在了心里;不仅让我知道南雄盛产烟叶,而且还知道有一种叫做“酿油豆腐”的农家食品,在他家乡以至粤北客家聚居的地方,有口皆碑。最后喜子对我说:“排长,可惜你不抽烟,要不然我让家里一定给你寄一些我们南雄正宗的黄烟丝。”我说:“那我就谢谢你这份心意了。”他又说:“以后我退伍回老家,一定邀请排长到我们南雄走一趟。到时候,我要让我妈妈亲手给你做一顿‘酿油豆腐’,绝对让你吃一次就会记住一辈子!”我说:“那就太好了。一言为定!”
当然,在那个时候,通过与喜子的一次谈话,对南雄的了解,还是很粗浅的。例如关于南雄的黄烟,这次采风中,我才真正知道,南雄人种植烟叶已经有300多年的历史,而且南雄烟叶品质优良,为我国烟叶商品的名牌产品,历来饮誉中外,内销全国28个大中城市,曾一度远销67个国家和地区。到上世纪80年代,全国烟草种植面积达20万亩以上的县市只有6个,南雄是其中之一。
和喜子以及全排战友朝夕相处了半年之后,我便调离了连队,而后是接连不断地变换单位,并于十年后从湖南调到了广州,当年任排长期间结识的战友大部分随着岁月流逝,渐渐地模糊起来,以至全部淡忘了。
1983年的一天,《羊城晚报》一位朋友打电话给我,说编辑部收到一封关于我的读者来信。朋友电话里问道:“你这个河南人,怎么成了南雄一位读者的失散亲人了?人家让我们帮助找你呢。”一听到南雄两个字,我当即反应过来了,莫非是喜子?我电话里告诉朋友,说我马上到编辑部来。当时我在军区歌舞团当创员,住在农林下路,而晚报还没有搬家,二者之间走路不到十分钟。到了报社把信打开一看,果然不错,真的就是喜子!他信上说,前些天在报上看到了我发表的文章,才知道我已经调到广州,但具体什么单位却不知道,才想到了这个笨办法,让报社的人帮助找。但又担心人家太忙怕麻烦,便谎称我是他失散多年的亲人,以此唤起编辑的爱心。
喜子实在不笨。不仅不笨,可以说是非常智慧。或许他并不能确认用这个办法就一定可以找到我,所以信上基本没有提及他个人的生活状况。我当天便给他写了信,先把我这十多年的情况简单告诉他,然后问他哪年复员的,复员后干什么工作,组建家庭没有,等等。他也很快回了信。信上他说,我调走后的第二年他就入了党、当了班长,原本可以提干的,团里派人来连队都找他谈过话了,但后来因为他有两位叔公都在泰国,家庭有海外关系背景,政审不合格,所以当了四年兵复员回南雄了。回来后便被安排在一个卷烟厂上班,这是个社办企业,现在叫乡办企业,复员后第二年便结婚了,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时间过得真快,喜子竟然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可是细算起来,这似乎并不奇怪,我都三十大几了,他比我也就小个三、五岁,在农村结婚早,也很正常啊。接着,他信上再次邀请我去他的家乡走一趟,但没有再说让我抽他们南雄的烟和吃他妈妈亲手做的“酿油豆腐”,却讲了很多关于“珠玑古巷”和“梅关古道”。他说,他当兵那时,这两个地方还属于“四旧”,加上他年纪小,历史上的事情还不太懂,现在可不同了,政府出面修建一新,经常有很多人从外地甚至国外过来参观旅游,而更多的人是来寻根、朝拜的,可热闹了!
接下来我们又连着通了好几封信,每次都会涉及“珠玑古巷”和“梅关古道”,而且他多次使用“朝拜”两个字。他信中说,排长,就你的情况和身份,真该到南雄来朝拜朝拜的。为此,他说出三个理由:一是,被誉为“广东第一巷”的珠玑巷,是广东少有的一条唐代古巷,一开始就与中原有着直接的关系,你作为一名河南人,感受一定会和别人有所不同。二是,排长,你作为一名文人(当年在连队,战友们都是以文人来看我的),你一定会崇拜像张九龄、苏东坡,还有六祖慧能等等历史名人,在南雄这条“梅关古道”上,到处可以找到他们留下的遗迹遗址,随处可以听到流传千年的关于他们的故事。三是,作为一名军旅作家,你一定对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国共合作北伐不陌生,但你不一定知道,1926年的北伐大军主力,就是从南雄这条“梅关古道”集结出发再向江西和湖南湖北挺进的。还有,你也一定对陈毅元帅的《梅岭三章》非常熟悉,其中这首:“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在南雄,小学生们都会背诵。
看了他几封信,我心里产生了一个疑问:这还是我曾经带过的新兵喜子吗?他不仅聪明,而且很有文化水平。怪不得在我调走后不久,他能一年多就很快入了党当了班长,甚至还一度成为了干部苗子。可见,喜子也非等闲之辈啊。对于他的去南雄“朝拜”的邀请,我还是那句话:“有机会肯定去。一言为定!”
遗憾的是与喜子通了大半年信以后,突然中断了。他原来的通信地址是个卷烟厂,我再写过去,如石沉大海。后来,我的工作单位又发生了变化,加上工作很忙,喜子慢慢又淡出了我的视线,似乎彻底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答应过他一定去南雄“朝拜”的事,自然也就没有了下文。
一晃又是十好几年。2000年春节刚过,我代表军区与地方合拍的反映“98长江抗洪”的电视剧已经进入后期制作阶段,剧组大部分人已经解散,可我的工作还远没有结束,所以和导演以及制片部门的几个人仍然住在剧组下榻的宾馆。一天下午,一位协助我工作的同事来对我说,有一个名叫林双喜的乡下老头,一口客家话,自称当年是我的兵,要见我,见不见?我脑子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林双喜?老头?我一下子怎么也无法把这两个形象揉合在一起,但马上说:“见,见!当然要见!他现在在哪里?”“宾馆大堂。”同事回答说,然后又补充一句:“都老成那个样子了,哪像是你带过的兵呀!”
如果不是知道对面是谁,在大街上走对面我也绝对认不出他是喜子。我到了宾馆大堂,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面前,一下子把我紧紧地抱住,眼泪汪汪地说:“排长啊排长,找你找得好不易呀!”我当即把他请到楼上房间,这才认真打量起他。快三十年了,面前这个说客家话的“老头”,与当年那个白白净净,一笑还露两个酒窝的面孔,当然是毫无共同之处了。其实,谁都有变化,我都年过半百了,别人不说,自己已经变成什么模样,自己心里清楚。但同事之所以看他比我还老,或许是因为他头发变白了脸变黑了,而且有了一般人不会有的太多的皱纹。另外就是衣着。他穿的竟然是连我都觉得眼生的老式军装和解放鞋,肯定在别人眼里显得特别出老。他告诉我,是当年退伍前发的一套新的,二十多年了,一直没有舍得穿。因为这次他是下了决心要到广州见到我的,这才从箱底翻出来穿上的。
接下来他给我讲了这些年的经历。简单说就是,他当年工作的乡办烟厂,早就被别的大厂给挤垮了,他又回村里当了农民。因为是党员,人家还给他挂了个支部委员的头衔,好歹算上个村干部。但是,前面两个孩子都是女儿,农村习俗,如果没有儿子,一辈子在人前是抬不起头的,结果后来违犯计划生育政策,又生了第三胎,而且还是双胞胎,一下子有了两个儿子。为此他付出了开除党籍的代价,村干部当不成了,还被罚了个倾家荡产。再后来,两个女儿倒没让他操太多心,一长大就出嫁了。可后边这两个儿子,可让他作难了。读书个个不行,但个头却像比赛似地一个劲地往上长。农村孩子结婚早,十七八岁结婚的很普遍,十五六岁就订婚的也很正常。要订亲,首先一条就是要有新屋。建新屋是要花钱的,所以十几年前他就离开老家到东莞打工了,目的就一个,拼上这条老命也要早点把给两个儿子将来结婚的新屋盖起来。
听了喜子这番话,看着他花白的头顶和脸上一条条松驰的皱纹,我鼻子一阵发酸,差点没有流下泪来。
我说:“那你后来,怎么就不给我写信了呢?”他说:“排长,我都混成落水狗一样了,哪还有脸给你写信呀。但是我心里一直没有忘记老排长。这次趁春节工厂停工一星期,我才回趟老家。现在要返东莞路过广州,下决心是要找到你的。可没有想到,这么难找。”
接着他又原原本本地把找我的过程叙述了一遍。他是今天一早在广州下的长途汽车,他还记得十几年前通信时的地址是农林下路。路找到了,门也找对了,可是一进到我信上写的单位院子,马上被惊呆了,原因是院里走来走去一群群的女兵,个个比画上看到的都漂亮,他躲在墙根处,根本不敢上前去问。后来有一位看上去年纪大点的人走过来,像个首长,他才大着胆子上前打听,这才知道我早调到军区政治部机关了。经人指点,又费了差不多半天的时间,终于找到了军区机关的大门。他说,活大半辈子了还没有见过那么高那么大的门,而且一边站两个挎冲锋枪的兵,吓得他根本不敢往前靠。已经到了机关要下班的时间了,他远远的蹲在路边,希望我下班时会从大门里出来。可是眼看下班的人都走完了,也没有发现我。他想,可能是分别的太久了,进出的人都穿一样的军装,没有认出我,希望下午上班时,再认真看一遍。可是都到四点了,还是没有看到我。后来还是一个站岗的哨兵走过来,告诉他,要找人到旁边的传达室去。他这才明白过来。在传达室,他报上我的名,人家打了半天电话,从里面出来个军官,问清情况后,告诉他,我在外执行任务,不在办公室。但那位同志很负责,打了个电话,不一会来了辆小轿车,把他直接送到了我住的宾馆。他说,虽然他也当过四年的兵,可这还是第一次坐部队的小汽车,而且是在广州这么大的地方,一定是首长们坐的车。
他的一片真情,把我感动得一时真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我说:“谢谢你,喜子,真的难为你了。”他说:“这算什么难!现在找到你了,难一点,值得,终于让我见到了分别快三十年的老排长了!”说着他从脚边的蛇皮袋里拿出一个瓷坛子,递给我,说:“来之前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给你带点什么好。想想就带了这坛客家米酒。”捧在手里我感觉到足有四五斤重,说:“喜子,路上这么难走,你还给我带坛子酒干什么吗?这让我怎么好意思呀。再说,客家米酒广州也能喝到的。”他说:“排长,你还不了解。客家米酒可能到处有,但这种不同,这叫‘珠玑私窑’,出了南雄就难喝到了。要是存上个十年八年的,人家就是拿茅台来换你也别答应。”“是吗?”我说,“那我就放它十年八年,到那时喜子你再来,咱们一起喝!”
当晚我留他住下,并告诉他住几天都没有关系。但他只答应住一晚,明天要赶去东莞,迟到了会被人家除名。晚饭时,他开始坚持说不喝酒,但后来喝起来,发现他并不是不能喝,可能是跟我客气。我印象中他以前是不抽烟的,现在抽的很凶。我让人给他拿两条烟,他开始也说不要,勉强收下了,说:“这烟太贵,给我这样的人抽浪费了。另外,这烟也太淡,抽起来没有我们南雄的烟有劲。”
提起了南雄的烟,我说:“喜子,你三十年前邀请我去你们家吃你妈做的‘酿油豆腐’,十几年前又邀请我去你们那里的‘梅关古道’和‘珠玑古巷’朝拜,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去成呀。”他说:“是呀,是呀。排长你可真该去的。就这次在老家过年的时候,我还专门去珠玑巷一趟。现在那里修的更漂亮了,从外地和国外回来寻根问祖的人,人山人海。当年从这里走出有一百七十多个姓的人。一百七十多个姓全写在一个巨大的彩色广告牌上,从中原哪里来的,又去了广东和海外什么地方,都写的清清楚楚。我在上面找了好几遍,我们林姓找到了,可排长,不好意思,你的姓我没有在上面找到。也可能怪我没有认真,要不就是眼花了。”我笑着说:“哈哈哈,这可不怪你。《百家姓》三百多个姓氏中也没有我这个姓呢。”他立马瞪大眼睛,说:“是吗?怪不得呢!”我说:“你要不信,等我什么时候去朝拜的时候,咱们一起好好查查。”他想了想,说:“好吧。再过两年,把两个孩子做屋的钱都挣够了,我也该干不动了。到那时排长你一定要来,我好好陪你。”我说:“那好,一言为定!”
第二天一早陪喜子喝完早茶,我让剧组的人派车送他去开往东莞的长途汽车站。分手时,他又像三十年前与我认老乡时那样,小心翼翼又很不好意思似的对我说:“排长,我还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该不该提?”我装着不高兴的样子,说:“你这个喜子呀!我是你的排长,再这么说,我可要生你的气了!”他这才说:“能不能把你房间堆的现在部队上穿的迷彩服,送我一件?”我说:“就这?别说一件,你只要拿得动,十件二十件都没有问题!”他马上说:“不不不,我只要一件,留作纪念,证明我以前也当过兵呀。”
他这句话,再次感动了我。一位多纯朴的南雄老乡啊!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还把曾经当过四年兵的历史,看得如此珍贵,难道不值得我这个在部队工作将近一辈子的人崇敬吗?!
迷彩服是为拍电视剧从军区被服仓库领来的,外景早就拍完了,可还有很多没有用上,正准备还回去还没有还呢。我让人立即上楼去拿两套。我告诉喜子,一套你现在干活就可以穿,留一套做纪念就够了。然后我又递给他一张名片。当时手机还不是很普及,我对他说:“这名片上面的单位和地址,都是剧组临时用的,很快就作废了,但是上面印的我的手机号是永远不会变的。你把它放好,以后保证不会再找不到我了。”
我原以为靠着手机就从此万事大吉,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喜子这一去又如同泥牛入海,整整十五年了,再无任何他的消息。十五年,我的手机号一直没有变,也不敢变,当然这不完全因为喜子,但他一定是原因之一。喜子的三次真诚相邀,我的三次“一言为定”,似乎全化作泡影,这无疑成了我心头的一团迷雾,绕之不开,挥之不去。十五年间,我不得不常想,这究竟是为什么?他到底怎么了?千百次的猜想,得到的是千百次的失望。时间长了,疑问变成了担心,思念变成了挂牵。担心他的平安,担心他的健康,挂牵他的家庭是不是和睦幸福,挂牵他为儿子建的新屋最终是否如愿落成……
由此,便不难想象,今年十月的一天,突然接到省作家协会朋友的电话,问我能否参加“南雄采风活动”时,我是一种多么急切而兴奋的心情。
紧锣密鼓的三天时间,活动的主题虽是采风,对我来说却是一次迟来的朝拜之旅。那是因为喜子有言在先。然而,无论是行走在“梅关古道”的石板路上,还是置身在喧嚣的“珠玑古巷”里,甚或为了瞻仰百年银杏、千年古榕而驱车在迷漫着丰收气息的乡间公路间,我脑海里却一直有个幻觉,仿佛喜子就在前面某个路口,或者某个景点等着我。他等着我,在“梅关古道”上的“南粤第一关”楼下、“东坡树”前、六祖慧能“衣钵石”边、“北伐军出师处”,两个当年相处仅半年的战友,一起挽手留影;他等着我,在“珠玑古巷”,两个并不是一个省的“老乡”,一起寻根问祖,最后共同确认一百七十多个姓氏中真的找不到我的那个“节”字;他等着我,并告诉我,下次来南雄,如果再晚那么十天半月,银杏树会把南雄的山山岭岭装扮成金色的海洋,甚或再晚个仨月两月,梅花盛开,“梅关古道”以至延绵百里的粤赣边界,会真正成为望不断的梅岭……
幻觉终于还是幻觉,奇迹并没有发生。喜子,你究竟在何处?你到底去了哪里?我多么想再听到你那亲切地呼唤啊!
“排长,排长……”
2015年12月18日于海口
2019年1月25日改于广州
图片来自网络
节延华,1969年2月,河南省上蔡县入伍,历任战士、班长、排长、副政治指导员、干事等职,同时坚持业余诗歌和小说创作。1981年12月调入原广州军区政治部任专业文学创作员,2009年4月于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副主任任上退休。期间有五百多万字小说、报告文学、纪实文学作品出版。长篇小说《河湾旧事》《绿颜色》,长篇纪实文学《逝水沧桑》《1927—国共最初的较量》《驻军香港十年》(合作)《澳门驻军十年》(合作);长篇电视剧《广州起义》(合作)及报告文学集《绿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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