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洞国失守长春被迫投诚 后半生未再踏足东北
“我当时看到那个太阳都是没有光芒的。”1948年,45岁的郑洞国临危受命,任国民党第一兵团司令官、吉林省主席,驻守长春孤城,与共军对峙,被困7个多月。从3月25日上任到10月21日投诚,他认为,这是自己“一生最为艰难和痛苦的一段时光”。
10月21日凌晨,郑洞国所在的司令部外响起了激烈的枪声。“这该是共军发起的最后攻击吧,”他想。随即身着戎装,神色庄重,平躺在床上,准备用枕头下的手枪自戕,可手枪早已被部下收走,他被迫投诚。此时,“兵不血刃”,共军终于完成了对长春的“和平解放”。
20世纪50年代离开东北后,郑洞国后半生未再踏足这片土地。
失守长春
1950年郑洞国离开东北后再也未回过
长春,1948年7月,格外漫长和燥热,这是这座城被包围的第二个月。
“当时我眼中的太阳,已失去了光芒,我真正体会到所谓日月无光的滋味。”作为司令官的郑洞国非常痛苦,
1948年10月21日凌晨,随着中央银行大楼外的一阵枪响,长春彻底解放。这一年的长春围城,是郑洞国军旅生涯中的重要转折点。
1950年郑洞国离开东北,后再也未回过这里。“文革”后,郑建邦在东北师范大学读书期间,曾邀请祖父回东北,他也没有答应;吉林省党政领导也多次邀请他回长春看看,他都婉言拒绝。
他给蒋介石发了一封诀别电报,“大局无法挽回,致遗革命之羞”
“他的长处在于坚忍不拔。”曾在缅北战场做过其随从参谋的历史学家黄仁宇,如是评价郑洞国。戎马半生,这位黄埔军校一期的毕业生脑中,大概从未有过投降的念头。
起初,在东北待了整整两年的郑洞国已对局势感到失望,想借病离开,远离内战,却临危受命,要驻守长春。“作为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在困难的时候,我不负责,有谁负责?”当晚郑洞国辗转反侧,最后说服了自己,在1948年3月底,带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凉心情,抵达长春赴任。
在经历了共军发动的冬季攻势之后,那时的国民党军队只剩下长春、沈阳、锦州等几个孤立据点。到任之后,郑洞国立即采取的做法是“加强工事,控制机场,巩固内部,搜购粮食”。经过这些努力,他自信长春城防固若金汤,可以同共军较量一番。然而5月底长春机场的丢失,使空中交通中断,国军只能龟缩城内,再也不敢轻易大规模出击了。
此后5个月围城,长春真快成为“死城”。郑洞国这边,虽面对百姓的死去痛苦不已,但也“丝毫没有改变坚守到底的决心”。
10月3日,郑洞国开始下令拼死突围,然而这时,他发现士兵们已不能也不肯卖力气打仗了,打了几天,毫无结果。
锦州失守的第二天,10月16日,蒋介石命令突围。紧急时刻,国民党60军起义了,长春一分为二。
60军军长曾泽生给郑洞国写了封信,劝其起义,但郑想起蒋介石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唯恐(自己)在这最后关头因临阵起义而落下个‘卖主求荣’的坏名,故宁愿死心塌地地顽抗到底。”
共军代表给他打电话,劝他不要做无谓牺牲,郑洞国愤愤地答道:“既然失败了,除战到死以外,还有什么可说,放下武器是做不到的!”
新7军参谋长龙国钧来见他,希望郑能一同起义。他说:“你们的做法我是不同意的,既然你们已决定放下武器,那么你们干你们的,我干我的好了。”
19日上午,国民党新7军全体官兵放下武器,这前后,包括地方保安部队在内的国民党驻长春各部队也相继集体投诚,只有兵团特务团还据守在中央银行大楼内抵抗,成为重重包围中的一个小小孤岛。
此时对郑洞国来说,是真的山穷水尽了。20日夜,他给蒋介石发了一封诀别电报,“大局无法挽回,致遗革命之羞”,做好了随时殉职的准备。
21日凌晨,中央银行大楼外突然枪声阵阵,郑身着戎装,平躺在床上,准备自戕,却伸手找不到手枪,他生怕稍迟一刻成为共军俘虏,忙站起来,慌张地在室内寻找任何可以结束生命的器械,不过闯入的国军卫士将他团团围住,阻止了他。原来副参谋长杨友梅等人,已与共产党谈妥,当日朝天放枪,佯装抵抗后放下武器。
第二天,郑洞国经永吉,被送往哈尔滨解放区。
两天后,《中央日报》发表文章《郑洞国壮烈成仁三百官兵全体殉职》,说“孤守长春之东北剿匪总司令兼吉林省主席郑洞国将军,自市区战起,率部坚守核心据点中央银行大楼,与匪英勇搏斗,嗣以弹尽粮绝,终于廿一日上午发出最后之一弹,壮烈成仁,所属三百官兵,亦全体殉职。”
在上海看到这篇报道的郑洞国第二任妻子陈碧莲悲痛欲绝,9月,她还曾写信给郑,问其安好,又担忧又焦急,怪他:“不顾性命在干,这是为了哪种?”
然而另一边,21日的《人民日报》就已发表《郑洞国率部投降 长春完全解放》,后《东北日报》发表了郑洞国到达哈尔滨车站的照片。
至此,郑洞国的军旅生涯结束。
冒名考试
考入黄埔一期开始戎马生涯,成为名将
郑洞国一生的事业始于黄埔军校。
1903年生于湖南石门县南岳寺村一个农民家庭的郑洞国,家里排行老小,有长自己14岁的兄长郑潼国,还有3位姐姐。尽管家里条件不佳,但读过两年私塾的郑父千方百计供潼国、洞国两个儿子读书。郑潼国赴日留学后,回到家乡教书,他口中的“民主”“革命”这类新鲜词语,给郑洞国留下一个观念:清朝皇帝不好,必须推翻帝制,建立民国,中国才有希望。
1921年,他弃学投考湖南陆军讲武堂,但由于局势混乱,讲武堂无法开办,又只好回到石门县,接着读书。从军不成,郑洞国后来只好报考长沙的商业专门学校(今湖南大学前身),开始学习经商。
然而1924年,孙中山将在广州创办军官学校的消息传到郑洞国耳朵里,他说服兄长借钱给自己,没有告诉家里其他人,再一次弃学从军,这次,他来到了广州。
但他还是去得晚了些,此时,军校第一期的报名已经截止。正当他大失所望时,朋友黄鳌说,自己初到广州时,怕一次考不上,先后报了两次名。现在他已被录取,却还空着一个名额,建议郑顶着他的名字去考试。郑想了想,觉得除此也无他计,于是决定大胆冒名一试。
就此,郑洞国考入黄埔军校第一期,开始了24年的戎马生活。先后参加东征、北伐和抗日战争,成为名将。再卷入国共内战的东北战场,1948年长春被围困后,他被迫放下武器。
随后,郑洞国参与到新中国的国家建设中来。1952年,他举家从上海迁往北京,被任命为水利部参事,后来先后担任全国政协委员、常委,于1979年出任民革中央副主席,还是黄埔军校同学会副会长。
三次婚姻
对于覃氏的死,他悲痛万分,与她结婚十余载,两人和睦相待
1918年,经父亲包办,15岁的郑洞国就和同乡一名大他8岁的农家姑娘覃腊娥结婚了。3年后,他的第一个孩子郑凤云出生,两年后,长子郑安飞出世。第一次东征后,郑洞国回了趟老家,看到了两年未见的妻儿,这期间,覃腊娥又有了次子郑安腾。
1928年北伐战争结束,郑洞国派人将在湖南老家的父亲和妻儿接到蚌埠团聚。然而中原大战硝烟还未停,覃腊娥携子女去武昌居住时,不幸感染风寒病故。
他在回忆录中说,听到这个噩耗时,兄长的话犹如惊雷击顶,他眼前一黑,顿时晕厥在地,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对于覃氏的死,他悲痛万分,与她结婚十余载,两人和睦相待,互相从未红过脸。
祸不单行,第二年,郑父和郑潼国护送覃腊娥灵柩回石门,路途上,竟遇土匪,郑父惨遭杀害。数月之间,先后两位亲人离世。
郑洞国的第二次婚姻始于1933年,他出差南京,看望病中住院的老乡,与陈碧莲邂逅。30岁的郑洞国和17岁的陈碧莲几乎是一见钟情。婚后他继续四处征战,而只要军队一有短暂驻扎时间,她便赶去与他团聚。两人虽未有生育,感情还算融洽。然而在上世纪50年代初,当他决定接受周恩来邀请,回北京工作时,陈以不服北方水土为由,不愿一同前往,两人最后协商离婚。
经友人介绍,郑洞国在北京认识了第三任妻子顾贤娟,彼时郑52岁,顾35岁,还带着与前夫生下的一女。婚后一年多,顾氏生下一女,取名安玉。
1972年夏,顾贤娟病故。郑洞国在给儿媳焦俊保的信中说:“贤娟的死,是我人生又一次最大的打击。”5年后,21岁的女儿郑安玉,竟被工作厂内一个求爱不成的男青年残忍杀害。此时的郑洞国,在北京又孑然一身了。
后来陈碧莲还提出想和他复合,但被郑洞国拒绝。郑建邦回忆,陈碧莲活到了90多岁,他们还会经常去上海看望这位继祖母,“每次一说她都很后悔,当时三十几岁,太任性,没有跟我祖父去北京。”
次子台湾失联
上世纪80年代郑洞国曾尝试寻找,却至今杳无音信
1948年,当郑洞国被困长春时,郑安飞和郑安腾收到蒋介石送的钱,决定去台湾读书。兄弟俩发现台湾当时也是人心惶惶,待了两个月,郑安飞选择回大陆继续读书,而郑安腾则留在了那里。
此后海峡两岸,郑安腾与家人失去了联系。上世纪80年代大陆与台湾恢复交往后,郑洞国曾尝试寻找次子,却至今杳无音讯。
作为军人,郑洞国与家人团聚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也很少亲近自己的孩子。他回想起东征后第一次回乡探亲,郑凤云和郑安飞躲在覃氏的身后,怯怯地看着他,不敢说话。覃氏死后,3个孩子便过着寄人篱下、漂泊不定的生活。抗战期间,郑凤云嫁给其表兄陈某,从此一直生活在石门乡间。抗战胜利后,郑安飞考上了上海同济大学建筑系,后被分配到沈阳工作。
“文革”期间,郑洞国的家被红卫兵“光顾”过两次,但两次都“很文明”,郑建邦后来想,或许是周恩来总理保护了祖父。倒是儿子郑安飞,由于去过台湾不被信任,饱受迫害。一直到上世纪70年代,郑安飞一家才在组织的照顾下,迁居北京,和郑洞国一起生活。郑建邦留在阜新县做知青,后考上东北师范大学,毕业后也回到北京工作。
郑洞国和孩子的话并不多,长孙郑建邦回忆,小时候常看到祖父和父亲俩在一个房间,一天也不说一句话。相比于父子之间的生分,郑洞国对孙辈则温和很多。郑建邦眼中的祖父一点都不威严,“不了解他过去的人,不会知道他是军人。”他极少主动跟孩子们回忆过去的戎马生活,常给他们谈论的都是历史或古代诗词。后来需要写回忆录时,也是郑建邦问一句,他答一句。
1991年1月27日,郑洞国病逝于北京。临终前,他告诉家人:“我是个军人,对生死都看得很淡,你们不要为我难过,好好生活,我这一生对国事家事均无所憾,只可惜没看到祖国统一,如果国家统一了,国民革命就算彻底成功了。”
参考资料
黄仁宇著 张逸安译《黄河青山———黄仁宇回忆录》,2001年
章戈、石灃《黄埔忠魂———郑洞国传》,北京:团结出版社,2003年
张正隆《雪白血红:国共东北大决战历史真相》,香港天地图书,1991年
郑洞国《我的戎马生涯———郑洞国回忆录》,北京:东方出版社,2012年
郑建邦、胡耀平《铁血忠魂———中国抗日名将郑洞国图传》,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
《辽沈战役亲历记:原国民党将领的回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5年
《东北人民解放军司令部阵中日记》,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
专题顾问
曾庆榴
(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原主任 教授)
李杨
(广州市社科院黄埔军校研究中心执行主任 研究员)
总策划:
王海军 龚慰 王景春
总统筹:王莹 刘丽君 李艳
田霜月 王卫国 刘伟
分组统筹:高龙
采写:南都记者万蜜 实习生 古晓彤
(美国哈佛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研究生华锐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