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国拜谒北洋水师故勇墓 看到一张山东舰下水照片
2019年12月17日,首艘国产航母山东舰入列。借山东舰入列的喜庆,我从硬盘里翻出来几张两年前在英国纽卡斯尔时拍的照片,分享了一段感动过我自己的经历,发布在北朝论坛上。
山东舰在海上“爱的魔力转圈圈”
那张北洋水师故勇墓前祭放着山东舰照片的图片,被不少网友看到后转发在NGA、微博、豆瓣、抖音、知乎等多个平台,一不小心引发了网络热议。版权无所谓,署名也不重要,很乐意这些照片能够传播出去,能让更多人传递这份正能量。
北洋水师故勇墓前祭放着山东舰照片的图片
2017年9月,笔者在英国留学时,曾专程去纽卡斯尔探寻的北洋水师在当地的历史,记录下不少照片和文字。现在整理发布,希望更多的人能了解这段尘封的历史。
“擦清历史的镜子,走好未来的路。”——山东威海 中国甲午战争博物馆
一、接舰
泰恩河畔纽卡斯尔(Newcastle upon Tyne),是英格兰北部曾经的工业重镇,这里曾矗立着当时英国乃至世界最大的工业联合体之一:阿姆斯特朗公司。
1887年,36岁的邓世昌带领着四百余名官兵水手,经历万里波涛,踏上了这片异国的土地。伴随着林立的烟囱和轰鸣的机器,泰恩河畔的埃尔斯维克船厂(Elswick Shipyard)中,停靠着即将完工的致远号和靖远号巡洋舰。这两艘耗资近170万两白银的新锐“穹甲巡洋舰”,是在1885年中法战争结束时,清政府在福建水师全军覆没后向英国订购的,寄托着洋务派重建海防的希望。
泰恩河下游曾经船厂云集,图中标注处就是埃尔斯维克船厂
纽卡斯尔博物馆里保存的埃尔斯维克工厂全貌
如今的埃尔斯维克(笔者摄于2017年9月)
对这群中国水手来说,很多人是第一次踏上英吉利的土地。然而,这里对邓世昌却并不陌生。6年前,他曾作为扬威号管带,同超勇号管带林曾泰一起来到纽卡斯尔,迎接这两艘新完工的军舰返回祖国。这两人都是福建船政学堂毕业,接受西式海军教育,精通英文,也是同一批最早开眼看世界的中国海军军官中的佼佼者。
1881年8月17日,他们两人分别指挥超勇、扬威从纽卡斯尔起航驶往中国。时任中国驻英公使曾纪泽特意从伦敦赶来,亲自在军舰上升起了代表中国的龙旗。那次远航,是中国海军史上一次跨时代的壮举:两艘飘扬的龙旗的军舰,从泰恩河口(Tynemouth)驶入北海,辗转经直布罗陀海峡穿越地中海,途径苏伊士运河、印度洋、西太平洋,最终回到祖国。沿途各个国家都按照国际礼仪,鸣炮接待,也第一次知道了中国海军的存在。而更早些的1876年,清政府向阿姆斯特朗公司订购的两艘“蚊炮船”,却是悬挂着英国旗帜,由雇佣的洋员驾驶,从纽卡斯尔出发,耗时近5个月抵达大沽口。
Tyne & Wear档案馆保存的致远舰试航时的照片
残存的埃尔斯维克工厂火炮车间遗址
遗憾的是,这两艘军舰连同同时向德国订购的经远、来远,是甲午战争前清政府最后一次购置外国军舰,性能上很快被后来设计建造的日本吉野等舰超过。7年之后,黄海大东沟海战,邓世昌就是在这艘军舰上,发出了“撞沉吉野!”的怒吼,也是在这里迎来了人生的终点。
此时此地的邓世昌,并不知道那些日后的历史,但他早已深深感受到了来自于那个一衣带水的邻居的威胁。就在致远舰下水的半年前,就在这座埃尔斯维克船厂,日本海军订购的浪速号巡洋舰刚刚建成交付。浪速号的第一任舰长就是甲午海战时的联合舰队司令官伊东祐亨。也就这艘浪速舰,甲午战争中在第三任舰长东乡平八郎指挥下,先在丰岛海战中,击沉了中国运兵船高升号;后又在大东沟海战中,作为第一游击队的主力之一,击沉了同一船厂建造的超勇号。11年后,东乡平八郎指挥日本联合舰队在日俄战争中创造了对马海战的奇迹,击败了沙俄太平洋舰队。
纽卡斯尔博物馆里保存的浪速舰模型
而那艘邓世昌用生命发起冲击、试图撞沉的日本第一游击队旗舰吉野号(Yoshino),也是在这座泰恩河畔的埃尔斯维克船厂建成的。这艘在甲午海战前一年刚刚竣工的新锐巡洋舰,最大航速可达23节,是当时世界上速度最快的巡洋舰。19世纪末以后,由于共同遏制沙俄在远东扩展的需要,日本同英国进入了“英日同盟”的蜜月期,而甲午战争签到《马关条约》后得到的巨额白银赔款,不少又流到了纽卡斯尔,变成了一艘又一艘新锐战舰,加入了日本联合舰队的战列,并在对马海战中击败了沙俄太平洋舰队,使日本一跃成为世界列强。
纽卡斯尔博物馆里保存的吉野舰模型
试航中的吉野(来自Tyne & Wear档案馆)
如今,再次翻开那段历史,鸭绿江畔的兵败如山,威海卫的全军覆没,马关条约的割地赔款,一连串的压抑沉重。而邓世昌在致远舰上的这一声怒吼,成了这个民族在那个黑暗年月里并不多的一抹亮色。
二、船厂
阿姆斯特朗公司同中国近代海军之间还有一段特殊的渊源。翻开史料发现,其实,阿姆斯特朗公司原本并不是一家造船厂,而是生产火炮的兵工厂。促成它从单纯的火炮厂转型成为造船厂的重要产品——伦道尔炮艇,也就是中国近代史上掀起外购军舰浪潮的堪称“现象级”的舰艇——蚊炮船。
1847年,威廉•阿姆斯特朗(William Armstrong)在纽卡斯尔城西部郊区、泰恩河北岸的埃尔斯威克建立了一座只有四间厂房的工厂,“阿姆斯特朗工程机械厂”(Armstrong Engineering Works)。由于阿姆斯特朗的机械设计天赋,公司的产品渐渐从起重机拓展到火炮旋转底座。著名的伦敦塔桥和纽卡斯尔大桥的旋转开合机构就是这里设计生产的。
克里米亚战争后,英国政府对军火需求快速上升,由他设计的“阿姆斯特朗1型”后装线膛野战炮由于结构轻巧和射击精准,在英军中大受欢迎。1859年组建了埃尔斯威克兵工厂(Elswick Ordnance Works),共为英军生产了约3000门野战炮,成为同德国克虏伯兵工厂并驾齐驱的军火巨头。超勇舰上的10英寸(254毫米)MK1主炮、致远舰上的6英寸(152.4mm)副炮,以及鱼雷发射管等武备也均生产于此。日本明治维新时也曾从美国购买过二手的阿姆斯特朗野战炮装备维新军,参加了明治倒幕的多次战事。至今,日系动漫中仍然会出现威力巨大之“阿姆斯特朗炮”,指用于决战的秘密武器。
纽卡斯尔博物馆里保存的阿姆斯特朗野战炮
泰恩河岸边的标识牌上介绍当年阿姆斯特朗工厂的盛况
1880年代阿姆斯特公司生产的鱼雷发射管模型(纽卡斯尔博物馆)
随着火炮业务的越来越繁忙,阿姆斯特朗公司面临了一个棘手的问题——生产出的火炮如何试射?起初,他们选择了同埃尔斯威克工厂隔河相望的河滩做试验,但后来因噪音扰民引发了周边居民的抗议。于是有人想出了应急的办法——把大炮装到驳船上拉到海上去试射。这一想法经总工程师乔治•伦道尔(George Rendel)的设计,演化成了用于海岸防守的大口径浮动炮台,并于1868年建造了第一艘伦道尔炮艇“坚定”(Staunch)号。阿姆斯特朗公司的造舰霸主之路,就是从这艘装着9英寸(228毫米)重炮却只有180吨的小炮艇开始的。
而此时的中国,正值洋务运动的高潮,在经历了两次鸦片战争见识了“船坚炮利”之后,对西方军事技术充满渴望。经中国海关总税务司赫德的牵线游说,李鸿章将目光投向了这种由阿姆斯特朗公司生产的船小炮大的蚊炮船。
1876年6月24日,最早的两艘320吨炮艇悬挂英国国旗从纽卡斯尔出发。抵华后,被命名为“龙骧”、“虎威”号。伦道尔炮艇本来就是作为浮动炮台设计的,英国自己也买了不少,用于防守海港,但无法远海机动作战。而李鸿章为首的洋务派,在明知蚊炮船有缺陷的情况下,依然上奏极力褒扬,甚至掀起了各地督抚耗巨资争相竞购“蚊炮船”的热潮。数年间,各地先后购买了11艘,耗资150万两白银。
网络上找到的“蚊炮船”照片,在当地博物馆已难觅踪迹
纽卡斯尔博物馆里保存的埃尔斯维克造船厂沙盘模型
事实上,建造蚊炮船时,阿姆斯特朗公司并没有多少造船经验,船体是委托位于埃尔斯维克下游5英里的造船企业米彻尔公司的沃克(Walker)船厂建造。当然,伦道尔炮艇船小炮大,确实可以将船体视作火炮的附属部件。之后的超勇、扬威两舰,也在沃克船厂建造完成的,安装了埃尔斯维克生产的火炮。李鸿章曾称赞两舰“船小、炮利、行速”。邓世昌同林泰曾等人1881年第一次来英国接舰,也应该是在沃克船厂,而非后来建造致远舰的埃尔斯维克船厂。到了1882年,阿姆斯特朗正式吞并了米彻尔公司,成立了合资企业阿姆斯特朗·米彻尔有限公司(Sir W.G.Armstrong, Mitchell, & Co。 Ltd。),并在埃尔斯维克火炮厂边重新修建了造船厂,从此完成了从火炮工厂到军工-造船综合体的华丽转身。
1896年8月20日,李鸿章出访英国来到了纽卡斯尔。86岁的威廉·阿姆斯特朗亲自陪同他参观了埃尔斯维克船厂。笔者查阅了资料,此时正在船厂中建造的是日本订购的性能全面压制北洋水师定远舰的八岛(Yashima)号战列舰。刚刚甲午战败签订《马关条约》的李鸿章,在看到这艘临近完工的万吨巨舰,不知是怎样的百感交加?然而,李鸿章此行给阿姆斯特朗公司带来了新订单。不久,海圻、海天号巡洋舰在埃尔斯维克开工建造,这支海军正在低谷中挣扎涅槃。
进入20世纪以后,由于埃尔斯维克船厂的船越造越大,难以通过泰恩河上众多的桥梁,阿姆斯特朗公司便在下游的沃克新修建了海军造船厂,并于1912年投入使用直到1980年。而埃尔斯维克船厂渐渐废弃。从1880年代到20世纪初,在它最辉煌的30年间,一共建造了84艘军舰。
现在的泰恩河畔只剩下几张标识牌在诉说那段历史
如今,埃尔斯维克这座曾经盛极一时的重工业基地,现在成了纽卡斯尔商务园区,早已不见当年造船厂的踪迹。但在园区的指路牌上,还能看到以威廉•阿姆斯特朗名字命名的道路。他生前曾经对公司的工程师们留下了这样的名言:“我们这个国家人口很少,难以应对战争。我们只能全力依靠科学给予的力量来保护我们抵抗侵略。”
1904年鼎盛时期的埃尔斯维克造船厂,右侧尖顶的圣史蒂芬教堂至今仍在
埃尔斯维克造船厂旧址的威廉•阿姆斯特朗路,图中尖顶为当年的圣史蒂芬教堂
不少资料中称致远、靖远舰由阿姆斯特朗·怀特沃斯公司建造,实则有些疏漏。建造两舰时,阿姆斯特朗公司的名字还是阿姆斯特朗·米彻尔有限公司(Sir W.G.Armstrong, Mitchell, & Co。 Ltd。)。直到甲午海战后的第三年,阿姆斯特朗公司吞并了位于曼彻斯特的重型火炮生产商约瑟夫·怀特沃斯公司(Sir Joseph Whitworth Co.Ltd),才重组为成了阿姆斯特朗·怀特沃斯有限公司(Sir W.G.Armstrong, Whitworth & Co。 Ltd。)。到了1927年,又同维克斯公司合并,后经多次兼并重组,现在已成为英国军工巨头BAE系统公司(BAE Systems plc)的一部分。在威廉·阿姆斯特朗去世一个多世纪后,阿姆斯特朗的工厂还在为英国军队生产挑战者2型主战坦克。
纽卡斯尔博物馆门口的挑战者2主战坦克
三、祭奠
不得不说,对当地英国人来说,对我们的邻居日本留下的印象更加深刻。
在埃尔斯维克船厂遗址上新建的园区里,至今还能看到以日本军舰命名的建筑,有浅间庭院(Asama Court)和三笠楼(Mikasa House)。“浅间”(Asama)是日本在甲午战争后向阿姆斯特朗公司订购的巡洋舰,在日俄战争中击沉了俄国巡洋舰瓦良格号(Varyag)。三笠舰(Mikasa)虽不是在纽卡斯尔建造,却是日俄海战时联合舰队的旗舰。在纽卡斯尔博物馆中,也能看到大量反映“英日同盟”蜜月期日本人在纽卡斯尔足迹的藏品,从军舰模型、历史照片,到信件、军刀等个人物品,可谓琳琅满目。
当年的埃尔斯维克船厂现在是纽卡斯尔商务区,威廉阿姆斯特朗路
浅间号巡洋舰1902年在英国参加爱德华七世加冕仪式(图片来自网络)
日本人在埃尔斯维克(图片摄于纽卡斯尔博物馆)
相比之下,当笔者在英国想重新挖掘这段历史的时候,中国军舰在当地的踪迹却难以寻觅。当地某个机构甚至将圣约翰墓园中的埋葬的五位中国水手误当成了日本人。事实上,即使在甲午海战之后,在泰恩河畔还建造了两艘曾在中国历史上扮演过重要角色的海圻舰和肇和舰。
与海圻舰同一级的海天舰,1904年触礁沉没(图片来自英国帝国战争博物馆)
海圻号巡洋舰是中国第一艘以访问英国、美国、墨西哥、古巴等国而完成环球航行的大型军舰。就在该舰环球航行期间,辛亥革命爆发,全体官兵在舰长程璧光带领下毅然投入革命。出国时挂着清政府的龙旗,归国时已换成了中华民国的五色旗。此行顺访纽卡斯尔时,还重修了北洋水师故勇墓。1937年9月25日,海圻舰在江阴自沉,以阻塞航道抵御日军。
肇和号巡洋舰1909年由清政府订购,但在完工之前就爆发了辛亥革命,后经谈判,该舰延期建成后加入中华民国海军。1915年12月5日,驻上海的肇和舰发动起义,以响应反对袁世凯称帝的二次革命,并炮击江南制造局。笔者曾就读的上海市第六十中学,学校前身为“上海市私立肇和中学”,就是为纪念肇和舰反袁起义的壮举,由杨虎、孙科、吴铁城等人始创。1937年9月14日,肇和舰在广东虎门附近抗击日军登陆时被重伤,后被日军飞机炸沉。
墓碑今昔对比,左图为2017年笔者拍摄的照片,右图为2019年修缮完毕的照片
时至今日,纽卡斯尔市郊的圣约翰公墓中的北洋水师故勇墓,已成为这段历史最重要的印证。而且,祖国从未忘记过他们。1911年6月,海圻号巡洋舰来到英国参加乔治五世国王加冕礼期间,舰长程璧光来到纽卡斯尔圣约翰公墓,祭奠安葬在这里的因病过世的5位中国水兵,并重新修缮了墓地。五座墓碑上清晰写着光绪十三年(1887年)立,宣统三年(1911年)重修。
几年前,笔者曾在网上看到过北洋水师故勇墓的情况,记得当时有中国留学生探访历史至此,发现五座墓碑早已破旧不堪,便在网上发起众筹。之后,又听到了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在此开展修缮工程的消息,终于2019年6月15日修缮完毕。2017年,笔者在英国留学时,专程到访纽卡斯尔拜谒了北洋水师故勇墓。当时看到了让人终生难忘的一幕:几座正在整修中的墓碑已有人来祭扫过,插着小国旗,放着啤酒。墓碑前,见到有人用石块压着一张照片,走近一看,正是几个月前刚下水的首艘国产航母,也就是2019年正式入列的山东舰。
巧合的是,12月17日山东舰入列的那天,正是1888年北洋水师成军的日子。诚然,人民海军并非脱胎于北洋水师。然而,北洋水师从兴盛到覆灭的悲壮历史,印证了一批批先驱者们救亡图存的努力和探索,也正因如此,中国人民才最终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人民海军的从渔船到航母的伟大历程,不正是沿着这条道路不断探索前行的成果吗?
再次感谢两年前那位在我之前去扫墓的不知名的朋友,我荣幸的与你一同见证了祖国再次走向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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